[續陶威爾教授的頭顱臨床實踐上棘手的病例上一小節]
他的頭像往常那樣向後仰著,滾圓而凸出的眼睛從夾鼻眼鏡的玻璃片裏望出來,黑的上髭與胡子跟嘴
一起動著。
“對不起,沒有得到你的許可就進來了,我的醫生的職責給了我某些權利……”
拉維諾醫生發現開始“破壞”洛蘭的“道德價值”的適當的時機到了。在他的武器庫裏有各種各樣、千變萬化的感化手段——從博得別人歡心的真誠、客氣和有魅力的關懷到粗暴和恬不知恥的直率,樣樣齊全。他決定無論如何要把洛蘭的平靜心情擾亂,所以他突然采取了一種沒有禮貌的諷刺口吻說:
“你爲什麼不說,‘請進來吧,原諒我剛才沒有說請進。我在想心事,沒有聽到你敲門……’或是諸如此類的話呢?”
“不,我聽見你敲門的,我所以不回答是因爲我要獨個兒待著。”
“像往常一樣,說的總是實話!”他諷刺地說。
“誠實並不是諷刺的最好對象。”洛蘭有一點生氣地說。
“上鈎了。”拉維諾高興地想。他毫不客氣地在洛蘭對面坐下,用他那雙龍蝦似的、一眨也不眨的眼睛直愣愣地望著她,洛蘭努力承受著這個眼光。最後她覺得這個眼光實在討厭,就垂下了眼皮,氣惱地微微漲紅了臉。
“你認爲,”拉維諾仍用那種諷刺的口吻說,“誠實不是諷刺的好對象,可是我認爲誠實是諷刺的最合適的對象。假若你真是那麼誠實,你早就把我趕出去了,因爲你恨我,然而你臉上卻擺出一副好客的主人的和藹的笑容。”
“這……這只是教育所養成的禮貌的習慣。”洛蘭冷冷地回答。
“要不是爲了禮貌,你就趕我出去了?”接著拉維諾突然發出一陣尖厲而嘎啞的笑聲,“很好!好極了!禮貌跟誠實是不融洽的。那麼,爲了禮貌,誠實就可以犧牲了。這是第一點。”他彎起一個手指頭,“今天我問你,你覺得怎樣,我得到的回答是:‘很好。’雖然從你眼裏的神氣可以看出,你正要上吊了。可是,那時你也說謊了,那也是爲了禮貌嗎?”
洛蘭不知說什麼好,她必須不是再說一次謊,就是承認她決意隱瞞自己的感情,所以她默不作聲。
“我來幫助你吧,洛蘭小,”拉維諾繼續說,“這是自衛的僞裝,假若能夠這樣表達的話,是還是不是呢?”
“是。”洛蘭挑釁地回答。
“這樣一來,你爲了禮貌而說謊——這是一;爲了自衛而說謊——這是二;假若再數下去,我怕我的手指頭都不夠數了,你還爲了憐惜而說謊,難道你沒有寫過安慰的信緒你的母嗎?”
洛蘭感到很吃驚,莫非拉維諾什麼都知道了不成?不錯,他的確是什麼都知道的。這也是他的伎倆的一部分。他要求這些假瘋子的委托人,說出他們所以把這些人放在他的醫院裏的全部原因,而且提供有關這些病人本身的一切材料。他的委托人知道,爲了他們的利益,這是不可避免的,所以只好把最最可怕的秘密都對拉維諾公開了。
“你爲了受損的正義而對克爾恩教授說謊,希望犯罪的人受到罰。你爲了真理而扯謊,真是令人痛心的自相矛盾!假如你仔細考慮一下,那麼你就會發現,你的真理一直是靠謊言而存在的。”
拉維諾很准確地擊中了他的目標,洛蘭感到很沮喪,她自己不知怎麼從來沒有想到謊言在她的生命裏起著那麼大的作用。
“現在,我的誠實的姑娘,請你在空閑的時候想一想,你犯了多少罪。你用你的真理得到了什麼?我告訴你吧:你得到的是這種終身監禁。什麼力量也沒法把你從這兒救出去,不論是人間的力量,還是天上的力量。至于不誠實,那麼即使可敬的克爾恩教授算得上是行爲可憎的人、不誠實的祖師,他倒還逍遙自在繼續活下去。”
拉維諾沒有把眼睛從洛蘭臉上移開,突然不作聲了。“頭一次,這就夠了,這一炮打中了。”他滿心歡喜地這樣想著,也不告辭一聲就走了出去。
洛蘭甚至沒有覺察到他的離去,她雙子捂著臉,坐著。
從這天晚上起,拉維諾天天晚上到她這兒來,繼續他的險的談話。對拉維諾說來,動搖道德基礎,同時從此動搖洛蘭的心理,已成爲職業自尊心問題。
洛蘭真心地、深深地痛苦著。在第四天上,她實在忍受不住了,她站起身來,臉漲得通紅,大叫道:
“給我滾出去!你不是人,你是魔鬼!”
這個場面使拉維諾著實滿意。
“你很有進步,”他微微一笑,並不走開,“你比以前更誠實了。”
“出去!”洛蘭氣喘籲籲地說道。
“真好!馬上就要動手打人了。”醫生這樣想著,就快樂地吹著口哨走了出去。
洛蘭的確還沒有打過人,大約只有在神智完全昏迷的場合她才會動手打人。可是她的精神健康已受到非常嚴重的威脅,剩下她一個人時,她恐懼地意識到,這樣下去她是支持不了多久的。
拉維諾沒有放過任何一種能夠加快結局的到來的辦法。傍晚,洛蘭開始被一支不知用什麼樂器彈奏出來的悲戚的樂曲折磨著。不知在哪兒仿佛有只大提琴在哀號似的,有時這個聲音升到小提琴的高音域,然後,並不中斷地突然不僅改變了高度,還改變了速度,那時聽起來就像一個人的聲音:清脆,美妙,然而是含著無限的悲哀。這個如訴如泣的曲調一遍又一遍地奏個沒完。
洛蘭最初聽到這種音樂時,她甚至很喜歡這個曲調。這個音樂是那麼柔和,那麼幽雅,洛蘭開始懷疑是真的有什麼地方在彈奏音樂呢,還是她自己發生了幻聽。時間一分鍾一分鍾地過去,這個怪異的音樂也循環不已,大提琴換成小提琴,小提琴又換成人的哀號……一個單音符,淒楚地給它伴奏著。一小時之後,洛蘭斷定這個音樂實際上是不存在的,這個音樂只是在她自己的頭腦裏響著。這個淒楚的調子是無法擺的。洛蘭捂住耳朵,可是她覺得她依舊聽得見這個音樂——大提琴,小提琴,哀號聲……大提琴,小提琴,哀號聲……
“這會使人發瘋。”洛蘭自言自語道。她開始自己也唱起歌來,盡量自己跟自己高聲談話,爲了想壓倒這種樂聲,然而這一切都無濟于事,甚至在睡夢中,這個音樂都糾纏著她。
“人是不能這樣不停地彈奏,不停地唱的。這一定是一種音樂機器……不知是什麼東西。”她想著,睜著眼睛,毫無睡意地躺著,聽著這個無休止的局而複始的音樂:大提琴,小提琴,哀號聲……大提琴,小提琴,哀號聲……
她等不及天亮就趕緊跑到花園裏去了,然而這只曲子始終在她的腦裏萦繞。洛蘭真的已開始聽見沒有聲音的音樂了。只有花園裏散步的精神病患者的喊叫聲、呻吟聲和笑聲才把這支音樂聲壓低了一些。
……《陶威爾教授的頭顱》臨床實踐上棘手的病例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新來的病人”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