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而已集扣絲雜感上一小節]可以好些罷。然而也不過是“好些”,內中的骨子,恐怕還不外乎窒息,因爲這是先天的遺傳。
先前偶然看見一種報上罵郁達夫先生,〔13〕說他《洪》〔14〕上的一篇文章,是不懷好意,恭維漢口。我就去買《洪
》來看,則無非說舊式的崇拜一個英雄,已和現代
流不合,倒也看不出什麼惡意來。這就證明著眼光的鈍銳,我和現在的青年文學家已很不同了。所以《語絲》的莫明其妙的失蹤,大約也許只是我們自己莫明其妙,而上面的檢查員雲雲,倒是假設的恕詞。
至于一四五期以後,這裏是全都收到的,大約惟在上海者被押。假如真的被押,我卻以爲大約也與吳老先生無關。
“打倒……打倒……嚴辦……嚴辦……”,固然是他老先生筆的話,未免有些責任,但有許多動作卻並非他的手腳了。在中
,凡是猛人(這是廣州常用的話,其中可以包括名人,能人,闊人三種),都有這種的運命。
無論是何等樣人,一成爲猛人,則不問其“猛”之大小,我覺得他的身邊便總有幾個包圍的人們,圍得泄不透。那結果,在內,是使該猛人逐漸變成昏庸,有近乎傀儡的趨勢。
在外,是使別人所看見的並非該猛人的本相,而是經過了包圍者的曲折而顯現的幻形。至于幻得怎樣,則當視包圍者是三棱鏡呢,還是凸面或凹面而異。假如我們能有一種機會,偶然走到一個猛人的近旁,便可以看見這時包圍者的臉面和言動,和對付別的人們的時候有怎樣地不同。我們在外面看見一個猛人的信,謬妄驕恣,很容易以爲該猛人所愛的是這樣的人物。殊不知其實是大謬不然的。猛人所看見的他是
嫩老實,非常可愛,簡直說話會口吃,談天要臉紅。老實說一句罷,雖是“世故的老人”如不佞者,有時從旁看來也覺得倒也並不壞。
但同時也就發生了胡亂的矯诏和過度的巴結,而晦氣的人物呀,刊物呀,植物呀,礦物呀,則于是乎遭災。但猛人大抵是不知道的。凡知道一點北京掌故的,該還記得袁世凱做皇帝時候的事罷。要看日報,包圍者連報紙都會特印了給他看,民意全部擁戴,輿論一致贊成。
〔15〕直要待到蔡松坡〔16〕雲南起義,這才阿呀一聲,連一連吃了二十多個饅頭都自己不知道。但這一出戲也就閉幕,袁公的龍馭上賓于天〔17〕了。
包圍者便離開了這一株已倒的大樹,去尋求別一個新猛人。
我曾經想做過一篇《包圍新論》,先述包圍之方法,次論中之所以永是走老路,原因即在包圍,因爲猛人雖有起仆興亡,而包圍者永是這一夥。次更論猛人倘能
離包圍,中
就有五成得救。結末是包圍
離法。——然而終于想不出好的方法來,所以這新論也還沒有敢動筆。
愛志士和革命青年幸勿以我爲懶于籌畫,只開目錄而沒有文章。我思索是也在思索的,曾經想到了兩樣法子,但反複一想,都無用。一,是猛人自己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形,不要先“清道”〔18〕。然而雖不“清道”,大家一遇猛人,大抵也會先就改變了本然的情形,再也看不出真模樣。二,是廣接各樣的人物,不爲一定的若幹人所包圍。然而久而久之,也終于有一群製勝,而這最後勝利者的包圍力則最強大,歸根結蒂,也還是古已有之的運命:龍馭上賓于天。
世事也還是像螺旋。但《語絲》今年特別碰釘子于南方,仿佛得了新境遇,這又是什麼緣故呢?這一點,我自以爲是容易解答的。
“革命尚未成功”,是這裏常見的標語。但由我看來,這仿佛已經成了一句謙虛話,在後方的一大部分的人們的心裏,是“革命已經成功”或“將近成功”了。既然已經成功或將近成功,自己又是革命家,也就是中的主人翁,則對于一切,當然有管理的權利和義務。刊物雖小事,自然也在看管之列。有近于赤化之慮者無論矣,而要說不吉利語,即可以說是頗有近于“反革命”的氣息了,至少,也很令人不歡。而《語絲》,是每有不肯湊趣的壞脾氣的,則其不免于有時失蹤也,蓋猶其小焉者耳。
九月十五日。
〔1〕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二七年十月二十二日《語絲》周刊第一五四期。
〔2〕《語絲》第一四七期(一九二七年九月三日)《隨感錄》二十八是豈明所作的《光榮》。內容是說《語絲》第一四一期登載了一篇《吳公如何》,指斥吳稚晖提議“清”,殘殺異己,因而從那一期以後在南方便都被扣留的事。
〔3〕《新生》 文藝周刊,北京大學新生社編輯發行,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創刊,一九二七年十月出至第二十一期停刊。
〔4〕《沈鍾》 文藝刊物,沈鍾社編輯。一九二五年十月創刊于北京,初爲周刊,僅出十期;次年八月改爲半月刊,中經休刊複刊,一九三四年二月出至三十四期停刊。主要作者有林如稷、馮至、陳炜谟、陳翔鶴、楊晦等。這裏是指半月刊。
〔5〕《斯文》 月刊,日本出版的漢學雜志,佐久節編,一九一九年二月創刊于東京。該刊自一九二七年一月第九編第一號起連載《西遊記雜劇》(非傳奇)。《西遊記雜劇》,現存本題元吳昌齡撰,實爲元末明初楊讷(字景賢)所作,共六卷。我佚亡已久,一九二六年日本宮內省圖書寮發見明刊楊東來評本。
〔6〕《君山》 韋叢蕪作的長詩,一九二七年三月北京未名社出版。
〔7〕黎錦明 湖南湘潭人,小說家。《烈火》是他的短篇小說集(書名無“集”字),一九二六年上海開明書店出版。
〔8〕這是廣州的所謂“革命文學社”出版的反共刊物《這樣做》(旬刊)第三、四期合刊(一九二七年四月三十日)的封面畫,以後各期均沿用。
〔9〕方傳宗關于毛邊裝訂的通信,載《語絲》第一二九期(一九二七年四月三十日)。其中說,毛邊裝訂在作者是作品“內容淺薄的掩醜”,對于讀者,則“兩百多頁的書要受十多分鍾裁剖的損失”,所以他反對毛邊裝訂。從通信中知道他當時是福建一個學校的圖書館館員。
〔10〕李老板 指北新書局主持者李小。
〔11〕大概指發表在《這樣做》第七、八期合刊(一九二七年六月二十日)上署名俠子的《東風》一文,作者在文末“附白”中說:
“在這革命火焰高燃的當中,我們所渴望著的文學當然是革命的文學,平民的文學,拙作《東風》載在這革命的刊物裏,本來是不對的……
希望讀者指正和原諒。”
〔12〕教育部禁止白話 一九二七年九月,北京北洋政府教育部發布禁止白話文令,說使用白話文是“坐令俚鄙流傳,斯文將喪”,下令“所有文一課,無論編纂何項講義及課本,均不准再用白話文
,以昭劃一而重
學”。
〔13〕郁達夫的受反動報刊攻擊的文章,指他在《洪》半月刊第三卷第二十九期(一九二七年四月八日)發表的《在方向轉換的途中》。該文主旨在攻擊他認爲“足以破壞我們目下革命運動(按指第一次
內革命戰爭)的最大危險”的“封建時代的英雄主義”。文中有這樣一段:“
在目下的這一個世界
流裏,我們要知道,光憑一兩個英雄,來指使民衆,利用民衆,是萬萬辦不到的事情。真正識時務的革命領導者,應該一步不離開民衆,以民衆的利害爲利害,以民衆的敵人爲敵人,萬事要聽民衆的指揮,要服從民衆的命令才行。若有一二位英雄,以爲這是迂闊之談,那末你們且看著,且看你們個人獨裁的高壓政策,能夠持續幾何時。”這些話對于當時的蔣介石反革命派自然是不利的,所以反動刊物《這樣做》第七、八期合刊上發表叛徒孔聖裔的《郁達夫先生休矣!》一文,攻擊說:“我意料不到,萬萬意料不到郁達夫先生的論調,竟是中
共産
攻擊我們勞苦功高的蔣介石同志的論調,什麼英雄主義,個人獨裁的高壓政策”;“郁達夫先生!你現在是做了共産
的工具,還是想跑去武漢方面升官發財,特使來托托共産
的大腳?”
〔14〕《洪》 創造社刊物之一,一九二四年八月創刊于上海。
初爲周刊,僅出一期,一九二五年九月複刊,改爲半月刊,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出至三十六期停刊。
〔15〕袁世凱于一九一六年一月一日改元爲“洪憲”,自稱“中華帝”皇帝,至三月二十二日取消帝製,共八十一天。關于他看特印的報紙一事,據戈公振《中
報學史》引《虎庵雜記》:“項城(按指袁世凱)在京取閱上海各報,皆由梁士诒、袁乃寬輩先行過目,凡載有反對帝製文電,皆易以擁戴字樣,重製一版,每日如是,然後始進呈。”
〔16〕蔡松坡(1882—1916) 名锷,湖南邵陽人。辛亥革命時在昆明起義,任雲南都督。一九一五年十二月在雲南組織“護軍”討伐袁世凱。後病故于日本。
〔17〕龍馭上賓于天 封建時代稱皇帝的死爲“龍馭上賓于天”(或龍馭賓天),即乘龍仙去的意思。《史記·封禅書》:“黃帝采首山銅,鑄鼎于荊山下。鼎既成,有龍垂胡髯下迎黃帝。黃帝上騎,群臣後宮從上者七十余人,龍乃上去。”
〔18〕“清道” 封建時代,帝王和官員出入,先命清掃道路和禁止行人,叫做“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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