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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介亭雜文末編》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

魯迅作品

  前一些時,上海的官紳爲太炎〔2〕先生開追悼會,赴會者不滿百人,遂在寂寞中閉幕,于是有人慨歎,以爲青年們對于本guo的學者,竟不如對于外guo的高爾基的熱誠。這慨歎其實是不得當的。官紳集會,一向爲小民所不敢到;況且高爾基是戰鬥的作家,太炎先生雖先前也以革命家現身,後來卻退居于甯靜的學者,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別人所幫造的牆,和時代隔絕了。紀念者自然有人,但也許將爲大多數所忘卻。

  我以爲先生的業績,留在革命史上的,實在比在學術史上還要大。回憶三十余年之前,木板的《訄書》〔3〕已經出版了,我讀不斷,當然也看不懂,恐怕那時的青年,這樣的多得很。我的知道中guo有太炎先生,並非因爲他的經學和小學,是爲了他駁斥康有爲〔4〕和作鄒容〔5〕的《革命軍》序,竟被監禁于上海的西牢〔6〕。那時留學日本的浙籍學生,正辦雜志《浙江chao》〔7〕,其中即載有先生獄中所作詩,卻並不難懂。這使我感動,也至今並沒有忘記,現在抄兩首在下面——獄中贈鄒容

  鄒容吾小弟,被發下瀛洲。快剪刀除辮,幹牛肉作餱。英雄一入獄,天地亦悲秋。臨命須摻手,乾坤只兩頭。

  獄中聞沈禹希〔8〕見殺不見沈生久,江湖知隱淪,蕭蕭悲壯士,今在易京門。

  螭鬽羞爭焰,文章總斷魂。中yin當待我,南北幾新墳。

  一九○六年六月出獄,即日東渡,到了東京,不久就主持《民報》〔9〕。我愛看這《民報》,但並非爲了先生的文筆古奧,索解爲難,或說佛法,談“俱分進化”〔10〕,是爲了他和主張保皇的梁啓超〔11〕鬥爭,和“××”的×××鬥爭〔12〕,和“以《紅樓夢》爲成佛之要道”的×××鬥爭〔13〕,真是所向披靡,令人神旺。前去聽講也在這時候,但又並非因爲他是學者,卻爲了他是有學問的革命家,所以直到現在,先生的音容笑貌,還在目前,而所講的《說文解字》,卻一句也不記得了。〔14〕民guo元年革命後,先生的所志已達,該可以大有作爲了,然而還是不得志。這也是和高爾基的生受崇敬,死備哀榮,截然兩樣的。我以爲兩人遭遇的所以不同,其原因乃在高爾基先前的理想,後來都成爲事實,他的一身,就是大衆的一ti,喜怒哀樂,無不相通;而先生則排滿之志雖伸,但視爲最緊要的“第一是用宗教發起信心,增進guo民的道德;第二是用guo粹激動種xing,增進愛guo的熱腸”(見《民報》第六本)〔15〕,卻僅止于高妙的幻想;不久而袁世凱〔16〕又攘奪guo柄,以遂私圖,就更使先生失卻實地,僅垂空文,至于今,惟我們的“中華民guo”之稱,尚系發源于先生的《中華民guo解》(最先亦見《民報》)〔17〕,爲巨大的記念而已,然而知道這一重公案者,恐怕也已經不多了。既離民衆,漸入頹唐,後來的參與投壺〔18〕,接收饋贈,遂每爲論者所不滿,但這也不過白圭之玷,並非晚節不終。考其生平,以大勳章作扇墜,臨總統府之門,大诟袁世凱的包藏禍心者,並世無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獄〔19〕,而革命之志,終不屈撓者,並世亦無第二人:這才是先哲的精神,後生的楷範。近有文儈,勾結小報,竟也作文奚落先生以自鳴得意,真可謂“小人不慾成人之美”〔20〕,而且“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21〕了!

  但革命之後,先生亦漸爲昭示後世計,自藏其鋒鑣。浙江所刻的《章氏叢書》〔22〕,是出于手定的,大約以爲駁難攻讦,至于忿詈,有違古之儒風,足以贻譏多士的罷,先前的見于期刊的鬥爭的文章,竟多被刊落,上文所引的詩兩首,亦不見于《詩錄》中。一九三三年刻《章氏叢書續編》于北平,所收不多,而更純謹,且不取舊作,當然也無鬥爭之作,先生遂身yi學術的華衮,粹然成爲儒宗,執贽願爲弟子者綦衆,至于倉皇製《同門錄》〔23〕成冊。近閱日報,有保護版權的廣告,有三續叢書的記事,可見又將有遺著出版了,但補入先前戰鬥的文章與否,卻無從知道。戰鬥的文章,乃是先生一生中最大,最久的業績,假使未備,我以爲是應該一一輯錄,校印,使先生和後生相印,活在戰鬥者的心中的。然而此時此際,恐怕也未必能如所望罷,嗚呼!

  十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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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三七年三月十日在上海出版的《工作與學習叢刊》之一《二三事》一書。

  〔2〕太炎章炳麟(1869—1936),又名绛,號太炎,浙江余杭人,清末革命家、學者。光複會的發起人之一,後參加同盟會,主編《民報》。他的著作彙編爲《章氏叢書》(共三編)。

  〔3〕《訄書》參看本卷第193頁注〔21〕。〔4〕康有爲參看本卷第43頁注〔11〕。戊戌變法失敗後逃亡guo外,組織保皇會,後來並反對孫中山領導的民主革命運動。這裏所說“駁斥康有爲”,指章太炎發表于一九○三年五月《蘇報》的《駁康有爲論革命書》,它批駁了康有爲主張中guo只可立憲,不能革命的《與南北美洲諸華裔書》。

  〔5〕鄒容(1885—1905)字蔚丹,四川巴縣人,清末革命家。一九○二年留學日本,積極宣傳反清革命思想;一九○三年回guo,于五月出版鼓吹反清的《革命軍》一書,書前有章太炎序。同年七月被清政府勾結上海英租界當局拘捕,次年三月判chu監禁二年,一九○五年四月死于租界獄中。

  〔6〕這就是當時有名的“《蘇報》案”。《蘇報》,一八九六年創刊于上海的鼓吹反清革命的日報。因它曾刊文介紹《革命軍》一書,經清政府勾結上海英租界當局于一九○三年六月和七月先後將章炳麟、鄒容等人逮捕。次年三月由上海縣知縣會同會審公廨審訊,宣布他們的罪狀爲:“章炳麟作《訄書》並《革命軍序》,又有駁康有爲之一書,汙蔑朝廷,形同悖逆;鄒容作《革命軍》一書,謀爲不軌,更爲大逆不道。”鄒容被判監禁二年,章炳麟監禁三年。

  〔7〕《浙江chao》月刊,清末浙江籍留日學生創辦,光緒二十九年正月(一九○三年二月)創刊于東京。這裏的兩首詩發表于該刊第七期(一九○三年九月)。

  〔8〕沈禹希(1872—1903)名荩,字禹希,湖南善化(今長沙)人。清末維新運動的參加者,戊戌變法失敗後留學日本。一九○○年回guo,秘密進行反清活動。一九○三年被捕,杖死獄中。章太炎所作《祭沈禹希文》,載《浙江chao》第九期(一九○三年十一月)。〔9〕《民報》月刊,同盟會的機關雜志。一九○五年十一月在東京創刊,一九○八年十一月出至第二十四號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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