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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新編》理水

魯迅作品

  

  這時候是“湯湯洪shui方割,浩浩懷山襄陵”;舜爺〔2〕〔3〕的百姓,倒並不都擠在露出shui面的山頂上,有的捆在樹頂,有的坐著木排,有些木排上還搭有小小的板棚,從岸上看起來,很富于詩趣。

  遠地裏的消息,是從木排上傳過來的。大家終于知道鲧大人因爲治了九整年的shui,什麼效驗也沒有,上頭龍心震怒,把他充軍到羽山去了,接任的好像就是他的兒子文命少爺,〔4〕ru名叫作阿禹。〔5〕

  災荒得久了,大學早已解散,連幼稚園也沒有地方開,所以百姓們都有些混混沌沌。只在文化山上〔6〕,還聚集著許多學者,他們的食糧,是都從奇肱guo〔7〕用飛車運來的,因此不怕缺乏,因此也能夠研究學問。然而他們裏面,大抵是反對禹的,或者簡直不相信世界上真有這個禹。

  每月一次,照例的半空中要簌簌的發響,愈響愈厲害,飛車看得清楚了,車上cha一張旗,畫著一個黃圓圈在發毫光。離地五尺,就挂下幾只籃子來,別人可不知道裏面裝的是什麼,只聽得上下在講話:

  “古貌林!”〔8〕

  “古魯幾哩……”

  “o.k!”〔10〕

  飛車向奇肱guo疾飛而去,天空中不再留下微聲,學者們也靜悄悄,這是大家在吃飯。獨有山周圍的shui波,撞著石頭,不住的澎湃的在發響。午覺醒來,精神百倍,于是學說也就壓倒了濤聲了。

  “禹來治shui,一定不成功,如果他是鲧的兒子的話,”一個拿拄杖的學者說。“我曾經搜集了許多王公大臣和豪富人家的家譜,很下過一番研究工夫,得到一個結論:闊人的子孫都是闊人,壞人的子孫都是壞人——這就叫作‘遺傳’。所以,鲧不成功,他的兒子禹一定也不會成功,因爲愚人是生不出聰明人來的!”

  “o.k!”一個不拿拄杖的學者說。

  “不過您要想想咱們的太上皇〔11〕,”別一個不拿拄杖的學者道。

  “他先前雖然有些‘頑’,現在可是改好了。倘是愚人,就永遠不會改好……”

  “o.k!”

  “這這些些都是費話,”又一個學者吃吃的說,立刻把鼻尖脹得通紅。“你們是受了謠言的騙的。其實並沒有所謂禹,‘禹’是一條蟲,蟲蟲會治shui的嗎?我看鲧也沒有的,‘鲧’是一條魚,魚魚會治shuishuishui的嗎?”他說到這裏,把兩腳一蹬,顯得非常用勁。

  “不過鲧卻的確是有的,七年以前,我還qin眼看見他到昆侖山腳下去賞梅花的。”

  “那麼,他的名字弄錯了,他大概不叫‘鲧’,他的名字應該叫‘人’!至于禹,那可一定是一條蟲,我有許多證據,可以證明他的烏有,叫大家來公評……”

  于是他勇猛的站了起來,摸出削刀,刮去了五株大松樹皮,用吃剩的面包末屑和shui研成漿,調了炭粉,在樹身上用很小的蝌蚪文寫上抹殺阿禹的考據,足足化掉了三九廿七天工夫。但是凡有要看的人,得拿出十片嫩榆葉,如果住在木排上,就改給一貝殼鮮shui苔。

  橫豎到chu都是shui,獵也不能打,地也不能種,只要還活著,所有的是閑工夫,來看的人倒也很不少。松樹下挨擠了三天,到chu都發出歎息的聲音,有的是佩服,有的是皮勞。但到第四天的正午,一個鄉下人終于說話了,這時那學者正在吃炒面。

  “人裏面,是有叫作阿禹的,”鄉下人說。“況且‘禹’也不是蟲,這是我們鄉下人的簡筆字,老爺們都寫作‘禺’,〔12〕是大猴子……”

  “人有叫作大大猴子的嗎?……”學者跳起來了,連忙咽下沒有嚼爛的一口面,鼻子紅到發紫,吆喝道。

  “有的呀,連叫阿狗阿貓的也有。”

  “鳥頭先生,您不要和他去辯論了,”拿拄杖的學者放下面包,攔在中間,說。“鄉下人都是愚人。拿你的家譜來,”他又轉向鄉下人,大聲道,“我一定會發見你的上代都是愚人……”

  “我就從來沒有過家譜……”

  “呸,使我的研究不能精密,就是你們這些東西可惡!”

  “不過這這也用不著家譜,我的學說是不會錯的。”鳥頭先生更加憤憤的說。“先前,許多學者都寫信來贊成我的學說,那些信我都帶在這裏……”

  “不不,那可應該查家譜……”

  “但是我竟沒有家譜,”那“愚人”說。“現在又是這麼的人荒馬亂,交通不方便,要等您的朋友們來信贊成,當作證據,真也比螺蛳殼裏做道場還難。證據就在眼前:您叫鳥頭先生,莫非真的是一個鳥兒的頭,並不是人嗎?”

  “哼!”鳥頭先生氣忿到連耳輪都發紫了。“你竟這樣的侮辱我!說我不是人!我要和你到臯陶〔13〕大人那裏去法律解決!如果我真的不是人,我情願大辟——就是殺頭呀,你懂了沒有?要不然,你是應該反坐的。你等著罷,不要動,等我吃完了炒面。”

  “先生,”鄉下人麻木而平靜的回答道,“您是學者,總該知道現在已是午後,別人也要肚子餓的。可恨的是愚人的肚子卻和聰明人的一樣:也要餓。真是對不起得很,我要撈青苔去了,等您上了呈子之後,我再來投案罷。”于是他跳上木排,拿起網兜,撈著shui草,泛泛的遠開去了。看客也漸漸的走散,鳥頭先生就紅著耳輪和鼻尖從新吃炒面,拿拄杖的學者在搖頭。

  然而“禹”究竟是一條蟲,還是一個人呢,卻仍然是一個大疑問。

  禹也真好像是一條蟲。

  大半年過去了,奇肱guo的飛車已經來過八回,讀過松樹身上的文字的木排居民,十個裏面有九個生了腳氣病,治shui的新官卻還沒有消息。直到第十回飛車來過之後,這才傳來了新聞,說禹是確有這麼一個人的,正是鲧的兒子,也確是簡放〔14〕了shui利大臣,三年之前,已從冀州啓節〔15〕,不久就要到這裏了。

  大家略有一點興奮,但又很淡漠,不大相信,因爲這一類不甚可靠的傳聞,是誰都聽得耳朵起繭了的。

  然而這一回卻又像消息很可靠,十多天之後,幾乎誰都說大臣的確要到了,因爲有人出去撈浮草,qin眼看見過官船;他還指著頭上一塊烏青的疙瘩,說是爲了回避得太慢一點了,吃了一下官兵的飛石:這就是大臣確已到來的證據。這人從此就很有名,也很忙碌,大家都爭先恐後的來看他頭上的疙瘩,幾乎把木排踏沈;後來還經學者們召了他去,細心研究,決定了他的疙瘩確是真疙瘩,于是使鳥頭先生也不能再執成見,只好把考據學讓給別人,自己另去搜集民間的曲子了。

  一大陣獨木大舟的到來,是在頭上打出疙瘩的大約二十多天之後,每只船上,有二十名官兵打槳,三十名官兵持矛,前後都是旗幟;剛靠山頂,紳士們和學者們已在岸上列隊恭迎,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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