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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13章

第2小節
老舍作品

  [續四世同堂第13章上一小節]他想安下心去,清清楚楚的看出一條道路來。可是,他心中極亂,抓不住任何一件事作爲思索的起點。他嘴中開始嘟囔。聽見自己的嘟囔,心中更加煩悶。平日,他總可憐那些有點神經不健全,而一邊走路一邊自己嘟囔嘟囔的人。今天,他自己也這樣了;莫非自己要發瘋?他想起來屈原的披發行吟。但是,他有什麼可比屈原的呢?“屈原至少有自殺的勇氣,你有嗎?”

  他質問自己。他不敢回答。他想到北海或中山公園去散散悶,可是又阻止住自己:“公園是給享受太平的人們預備著的,你沒有資格去!”他往家中走。“打敗了的狗只有夾著尾巴往家中跑,別無辦法!”他低聲的告訴自己。

  走到胡同口,巡警把他截住。“我在這裏住。”他很客氣的說。

  “等一會兒吧!”巡警也很客氣。“裏邊拿人呢!”

  “拿人?”瑞宣吃了一驚。“誰?什麼案子?”

  “我也不知道!”巡警抱歉的回答。“我只知道來把守這兒,不准行人來往。”

  “日本憲兵?”瑞宣低聲的問。

  巡警點了點頭。然後,看左右沒有人,他低聲的說:“這月的饷還沒信兒呢,先幫著他們拿咱們的人!真叫窩囊!誰知道咱們北平要變成什麼樣子呢!先生,你繞個圈兒再回來吧,這裏站不住!”

  瑞宣本打算在巷口等一會兒,聽巡警一說,他只好走開。

  他猜想得到,日本人捉人必定搜檢一切,工夫一定小不了,他決定去走一兩個鍾頭再回來。

  “拿誰呢?”他一邊走一邊猜測。第一個,他想到錢默吟;“假若真是錢先生,”他對自己說,“那——”他想不出來別的話了,而只覺得tui有點發軟。第二個,他想到自己的家,是不是老三被敵人捉住了呢?他身上出了汗。他站住,想馬上回去。但是,回去又有什麼用呢?巡警是不會准他進巷口的。

  再說,即使他眼看著逮捕錢詩人或他自己家裏的人,他又有什麼辦法呢?沒辦法!這就叫作亡guo慘!沒了任何的保障,沒有任何的安全,亡guo的人是生活在生與死的隙縫間的。楞了半天,他才看出來,他是立在護guo寺街上的一家鮮花廠的門口。次日便是廟會。在往常,這正是一挑子一挑子由城外往廠子裏運花的時候;到下午,廠子的門洞便已堆滿了不帶盆子的花棵,預備在明日開廟出售。今天,廠子裏外都沒有一點動靜。門洞裏冷清清的只有一些敗葉殘花。在平日,瑞宣不喜歡逛廟,而愛到花廠裏看看,買花不買的,看到那些shui靈的花草,他便感到一點生意。現在,他呆呆的看著那些敗葉殘花,覺得仿佛丟失了一點什麼重要的東西。“亡了guo就沒有了美!”他對自己說。說完,他馬上矯正自己:“爲什麼老拿太平時候的標准來看戰時的事呢?在戰時,血就是花,壯烈的犧牲便是美!”

  這時候,日本憲兵在捉捕錢詩人,那除了懶散,別無任何罪名的詩人。胡同兩頭都臨時設了崗,斷絕交通。冠曉荷領路。他本不願出頭露面,但是日本人一定教他領路,似乎含有既是由他報告的,若拿不住人,就拿他是問的意思。事前,他並沒想到能有這麼一招;現在,他只好硬著頭皮去幹。

  他的心跳得很快,臉上還勉強的顯出鎮定,而眼睛象被獵犬包圍了的狐狸似的,往四外看,唯恐教鄰居們看出他來。他把帽子用力往前扯,好使別人不易認出他來。胡同裏的人家全閉了大門,除了槐樹上懸著的綠蟲兒而外,沒有其他的生物。他心中稍爲平靜了些,以爲人們都已藏起去。其實,棚匠劉師傅,還有幾個別的人,都扒著門縫往外看呢,而且很清楚的認出他來。

  白巡長,臉上沒有一點血se,象失了魂似的,跟在冠曉荷的身後。全胡同的人幾乎都是他的朋友,假若他平日不肯把任何人帶到區署去,他就更不能不動感情的看著朋友們被日本人捕去。對于錢默吟先生,他不甚熟識,因爲錢先生不大出來,而且永遠無求于巡警。但是,白巡長准知道錢先生是一百二十成的老好人;假若人們都象錢先生,巡警們必可以無爲而治。到了錢家門口,他才曉得是捉捕錢先生,他恨不能一口將冠曉荷咬死!可是,身後還有四個鐵棒子似的獸兵,他只好把怒氣壓抑住。自從城一陷落,他就預想到,他須給敵人作爪牙,去欺侮自己的人。除非他馬上tuo去製服,他便沒法躲避這種最難堪的差事。他沒法tuo去製服,自己的本領,資格,與全家大小的yi食,都替他決定下他須作那些沒有人味的事!今天,果然,他是帶著獸兵來捉捕最老實的,連個蒼蠅都不肯得罪的,錢先生!

  敲了半天的門,沒有人應聲。一個鐵棒子剛要用腳踹門,門輕輕的開了。開門的是錢先生。象剛睡醒的樣子,他的臉上有些紅的折皺,腳上拖著布鞋,左手在扣著大衫的鈕子。頭一眼,他看見了冠曉荷,他忙把眼皮垂下去。第二眼,他看到白巡長;白巡長把頭扭過去。第三眼,他看到冠曉荷向身後的獸兵輕輕點了點頭,象猶大出賣耶稣的時候那樣。極快的,他想到兩件事:不是王排長出了毛病,便是仲石的事泄漏了。極快的,他看清楚是後者,因爲眼前是冠曉荷——他想起高第姑娘的警告。

  很高傲自然的,他問了聲:“幹什麼?”

  這三個字象是燒紅了的鐵似的。冠曉荷一低頭,仿佛是閃躲那紅熱的火花,向後退了一步。白巡長也跟著躲開。兩個獸兵象迎戰似的,要往前沖。錢先生的手扶在門框上,擋住他們倆,又問了聲:“幹什麼?”一個獸兵的手掌打在錢先生的手腕上,一翻,給老詩人一個反嘴巴。詩人的口中流出血來。獸兵往裏走。詩人楞了一會兒,用手扯住那個敵兵的領子,高聲的喊喝:“你幹什麼!”敵兵用全身的力量掙扭,錢先生的手,象快溺死的人抓住一條木棍似的,還了扣。白巡長怕老人再吃虧,急快的過來用手一托老先生的肘;錢先生的手放開,白巡長的身子擠進來一點,隔開了老先生與敵兵;敵兵一腳正踹在白巡長的tui上。白巡長忍著疼,把錢先生拉住,假意威嚇著。錢先生沒再出聲兒。

  一個兵守住大門,其余的全進入院中;白巡長拉著錢先生也走進來。白巡長低聲的說:“不必故意的賭氣,老先生!

  好漢不吃眼前虧!”

  冠曉荷的野心大而膽量小,不敢進來,也不敢在門外立著。他走進了門洞,掏出閩漆嵌銀的香煙盒,想吸支煙。打開煙盒,他想起門外的那個兵,趕緊把盒子遞過去,賣個和氣。敵兵看了看他,看了看煙盒,把盒子接過去,關上,放在了yi袋裏。冠先生慘笑了一下,學著日本人說中guo話的腔調:“好的!好的!大大的好!”

  錢大少爺——孟石——這兩天正鬧痢疾。本來就瘦弱,病了兩天,他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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