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四世同堂第20章上一小節]灌下去,少
哼哼出來。
聽見女兒出聲,金三爺不再顧腳疼,立了起來。“苦命的丫頭!這才要咱們的好看呢!”一邊說著,他一邊走進裏間,去看女兒。看見女兒,他的暴躁減少了許多,馬上打了主意:
“姑娘,用不著傷心,都有爸爸呢!爸爸缺不了你的吃穿!願意跟我走,咱們馬上回家,好不好?”
瑞宣知道不能放了金三爺,低聲的問李四爺:“屍首呢?”
“要不是我,簡直沒辦法!廟裏能停靈,可不收沒有棺材的死屍!我先到東直門關廂賒了個火匣子,然後到蓮花庵連說帶央告,差不多都給人家磕頭了,人家才答應下暫停兩天!
換棺材不換,和怎樣擡埋,馬上都得打主意!嘿!我一輩子淨幫人家的忙,就沒遇見過這麼撓頭的事!”一向沈穩老練的李四爺現在顯出不安與急躁。“四!你倒是先給我弄碗
喝呀!我的嗓子眼裏都冒了火!”
“我去!我去!”四大聽丈夫的語聲語氣都不對,不敢再罵“老東西”。
“咱們可不能放走金三爺!”瑞宣說。
金三爺正從裏間往外走。“幹嗎不放我走?我該誰欠誰的是怎著?我已經發送了一個姑爺,還得再給家母打幡兒嗎?
你們找陳什麼球那小子去呀!死的是他的!”
瑞宣納住了氣,慘笑著說:“金三伯伯,陳先生剛剛借了我五塊錢去,你想想,他能發送得起一個人嗎?”
“我要有五塊錢,就不借給那小子!”金三爺坐在一條凳子上,一手揉腳,一手擦臉上的黃土。
“嗯——”瑞宣的態度還是很誠懇,好教三爺不再暴躁。
“他倒是真窮!這年月,日本人占著咱們的城,作事的人都拿不到薪,他又有八個孩子,有什麼辦法呢?得啦,伯伯你作善作到底!幹脆的說,沒有你就沒有辦法!”
四大提來一大壺開
,給他們一人倒了一碗。四大爺蹲在地上,金三爺坐在板凳上,一齊吸那滾熱的
。
的熱氣好象化開了三爺心裏的冰。把
碗放在凳子上,他低下頭去落了淚。一會兒,他開始抽搭,老淚把臉上的黃土沖了兩道溝兒。然後,用力的捏了捏紅鼻子,又唾了一大口白沫子,他擡起頭來。“真沒想到啊!真沒想到!就憑咱們九城八條大街,東單西四鼓樓前,有這麼多人,就會幹不過小日本,就會教他們治得這麼苦!好好的一家人,就這麼接二連三的會死光!好啦,祁大爺,你找姓陳的去!錢,我拿;可是得教他知道!明人不能把錢花在暗地裏!”
瑞宣,雖然也相當的疲乏,決定去到後門裏,找陳先生。
四大爺主張教小崔去,瑞宣不肯,一來因爲小崔已奔跑了一整天,二來他願自己先見到陳先生,好教給一套話應付金三爺。
月亮還沒上來,門洞裏很黑。約摸著是在離門坎不遠的地方,瑞宣踩到一條圓的象木棍而不那麼硬的東西上。他本能的收住了腳,以爲那是一條大蛇。還沒等到他反想出北方沒有象手臂粗的蛇來,地上已出了聲音:“打吧!沒的說!我沒的說!”
瑞宣認出來語聲:“錢伯伯!錢伯伯!”
地上又不出聲了。他彎下腰去,眼睛極用力往地上找,才看清:錢默吟是臉朝下,身在門內,腳在門坎上爬伏著呢。他摸到一條臂,還軟和,可是碌碌的很涼。他頭向裏喊:“金伯伯!李爺爺!快來!”他的聲音的難聽,馬上驚動了屋裏的兩位老人。他們很快的跑出來。金三爺嘟囔著:“又怎麼啦?
又怎麼啦?狼嚎鬼叫的?”
“快來!擡人!錢伯伯!”瑞宣發急的說。
“誰?家?”金三爺撞到瑞宣的身上。“
家?你回來的好!是時候!”雖然這麼叨唠,他可是很快的辨清方位,兩手抄起錢先生的
來。
“四!”李四爺摸著黑抄起錢先生的脖子。“快,拿燈!”
四大的手又哆嗦起來,很忙而實際很慢的把燈拿出來,放在了窗臺上。“誰?怎麼啦?簡直是鬧鬼喲!”
到屋裏,他們把他放在了地上。瑞宣轉身把燈由窗臺上拿進來,放在桌上。地上躺著的確是錢先生,可已經不是他們心中所記得的那位詩人了。
錢先生的胖臉上已沒有了肉,而只剩了一些松的,無倚無靠的黑皮。長的頭發,都粘合到一塊兒,象用膠貼在頭上的,上面帶著泥塊與草棍兒。在太陽穴一帶,皮已被燙焦,斑斑塊塊的,象拔過些“火罐子”似的。他閉著眼,而張著口,口中已沒有了牙。身上還是那一身單褲褂,已經因顔太多而辨不清顔
,有的地方撕破,有的地方牢牢的粘在身上,有的地方很硬,象血或什麼粘東西凝結在上面似的。赤著腳,滿腳是汙泥,腫得象兩只剛出泥塘的小豬。
他們呆呆的看著他。驚異,憐憫,與憤怒擰絞著他們的心,他們甚至于忘了他是躺在冰涼的地上。李四,因爲還沒大看清楚,倒有了動作;她又泡來一杯白糖
。
看見她手中的杯子,瑞宣也開始動作。他十分小心,恭敬的,把老人的脖子抄起來,教四大來灌糖
。四大
離近了錢先生,看清了他的臉,“啊”了一聲,杯子出了手!李四爺想斥責她,但是沒敢出聲。金三爺湊近了一點,低聲而溫和的叫:“
家!
家!默吟!醒醒!”這溫柔懇切的聲音,出自他這個野調無腔的人的口中,有一種分外的悲慘,使瑞宣的眼中不由的
了。
錢先生的嘴動了動,哼出兩聲來。李四爺忽然的想起動作,他把裏間屋裏一把破藤子躺椅拉了出來。瑞宣慢慢的往起搬錢先生的身子,金三爺也幫了把手,想把錢先生攙到躺椅上去。錢先生由仰臥改成坐的姿勢。他剛一坐起來,金三爺“啊”了一聲,其中所含的驚異與恐懼不減于剛才李四的那個。錢先生背上的那一部分小褂只剩了兩個肩,肩下面只剩了幾條,都牢固的鑲嵌在血的條痕裏。那些血道子,有的是定好了黑的或黃的細長疤痕;有的還鮮紅的張著,流著一
黃
;有的並沒有破裂,而只是藍青的腫浮的條子;有的是在黑疤下面扯著一條白的膿。一道布條,一道黑,一道紅,一道青,一道白,他的背是一面多日織成的血網!
“家!
家!”金三爺真的動了心。說真的,孟石的死並沒使他動心到現在這樣的程度,因爲他把女兒給了孟石,實在是因爲他喜愛默吟。“
家!這是怎回事喲!日本鬼子把你打成這樣?我日他們十八輩兒的祖宗!”
“先別吵!”瑞宣還扶著錢詩人。“四大爺,快去請大夫!”
“我有白葯!”四大爺轉身就要走,到家中去取葯。
“白葯不行!去請西醫,外科西醫!”瑞宣說得非常的堅決。
李四爺,雖然極信服白葯,可是沒敢再辯駁。扯著兩條已經連立都快立不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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