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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24章

老舍作品

  在冠家的曆史中,曾經有過一個時期,大赤包與尤桐芳聯合起來反抗冠曉荷。六號住的文若霞,小文的太太,是促成冠家西位太太合作的“禍首”。

  小文是中華民guo元年元月元日降生在一座有花園亭榭的大宅子中的。在幼年時期,他的每一秒鍾都是用許多金子換來的。在他的無數的玩具中,一兩一個的小金錠與整塊翡翠琢成的小壺都並不算怎樣的稀奇。假若他早生三二十年,他一定會承襲上一等侯爵,而坐著八人大轎去見皇帝的。他有多少對美麗的家鴿,每天按著固定的時間,象一片流動的霞似的在青天上飛舞。他有多少對能用自己的長尾包到自己的頭的金魚,在年深苔厚的缸中舞動。他有多少罐兒入譜的蟋蟀,每逢競鬥一次,就須過手多少塊白花花的洋錢。他有在冬天還會振翅鳴叫的,和翡翠一般綠的蝈蝈,用雕刻得極玲珑細致的小葫蘆裝著,揣在他的懷裏;葫蘆的蓋子上鑲著寶石。……他吃,喝,玩,笑,象一位太子那麼舒適,而無須乎受太子所必須受的拘束。在吃,喝,玩,笑之外,他也常常生病;在金子裏生活著有時候是不大健康的。不過,一生病,他便可以得到更多的憐愛,糟蹋更多的錢,而把病痛變成一種也頗有意思的消遣;貴人的臥病往往是比窮人的健壯更可羨慕的。他極聰明,除了因與書籍不十分接近而識字不多外,對什麼遊戲玩耍他都一看就成了專家。在八歲的時候,他已會唱好幾出整本的老生戲,而且腔調韻味極象譚叫天的。

  在十歲上,他已經會彈琵琶,拉胡琴——胡琴拉得特別的好。

  在滿清的末幾十年,旗人的生活好象除了吃漢人所供給的米,與花漢人供獻的銀子而外,整天整年的都消磨在生活藝術中。上自王侯,下至旗兵,他們都會唱二簧,單弦,大鼓,與時調。他們會養魚,養鳥,養狗,種花,和鬥蟋蟀。他們之中,甚至也有的寫一筆頂好的字,或畫點山shui,或作些詩詞——至不濟還會謅幾套相當幽默的悅耳的鼓兒詞。他們的消遣變成了生活的藝術。他們沒有力氣保衛疆土和穩定政權,可是他們會使ji鳥魚蟲都與文化發生了最密切的關系。他們聽到了革命的槍聲便全把頭藏在被窩裏,可是他們的生活藝術是值得寫出多少部有價值與趣味的書來的。就是從我們現在還能在北平看到的一些小玩藝兒中,象鴿鈴,風筝,鼻煙壺兒,蟋蟀罐子,鳥兒籠子,兔兒爺,我們若是細心的去看,就還能看出一點點旗人怎樣在最細小的地方花費了最多的心血。

  文侯爺不是旗人。但是,因爲爵位的關系,他差不多自然而然的便承襲了旗人的那一部文化。假若他不生在民guo元年,說不定他會成爲穿宮過府的最漂亮的人物,而且因能拉會唱和鬥ji走狗得到最有油shui的差事。不幸,他生在民guoguo的第一天。他的思想——假若他也有思想——趣味,生活習慣與本領,完全屬于前朝,而只把兩只腳立在民guo的土地上。民guoguo民不再作奴隸,于是北平那些用楠木爲柱,琉璃作瓦的王府,不到幾年就因老米與銀錠的斷絕而出賣,有的改爲軍閥的私宅,有的改爲學校,有的甚至拆毀了而把磚瓦零賣出去,換些米面。貴族的衰落多半是象雨後的鮮蘑的,今天還是龐大的東西,明天就變成一些粉末,隨風而逝!

  文侯爺的亭臺閣榭與金魚白鴿,在他十三四歲的時候,也隨著那些王公的府邸變成了換米面的東西。他並沒感到怎樣的難過,而只覺得生活上有些下方便。那些值錢的東西本來不是他自己買來的,所以他並不戀戀不舍的,含著淚的,把它們賣出去。他不知道那些物件該值多少錢,也不曉得米面賣多少錢一斤;他只感到那些東西能換來米面便很好玩。經過多少次好玩,他發現了自己身邊只剩下了一把胡琴。

  他的太太,文若霞,是家中早就給他定下的。她的家庭沒有他的那麼大,也沒有那麼闊綽,可是也忽然的衰落,和他落在同一的情形上。他與她什麼也沒有了,可是在十八歲上他們倆有了個須由他們自己從一棵蔥買到一張桌子的小家庭。他們爲什麼生在那用金子堆起來的家庭,是個謎;他們爲什麼忽然變成連一塊瓦都沒有了的人,是個夢;他們只知道他們小兩口都象花一樣的美,只要有個屋頂替他們遮住雨露,他們便會象一對春天的小鳥那麼快活。在他們心中,他們都不曉得什麼叫guo事,與世界上一共有幾大洲。他們沒有留戀過去的傷感,也沒有顧慮明天的憂懼,他們今天有了飯便把握住了今天的生活;吃完飯,他們會低聲的歌唱。他們的歌唱慢慢的也能供給他們一些米面,于是他們就無憂無慮的,天造地設的,用歌唱去維持生活。他們經曆了曆史的極大的變動,而象嬰兒那麼無知無識的活著;他們的天真給他們帶來最大的幸福。

  小文——現在,連他自己似乎也忘了他應當被稱爲侯爺——在結婚之後,身ti反倒好了一點,雖然還很瘦,可是並不再三天兩頭兒的鬧病了。矮個子,小四方臉,兩道很長很細的眉,一對很知道好歹的眼睛,他有個令人喜愛的清秀模樣與神氣。在他到票房和走堂會去的時候,他總穿起相當漂亮的yi裳,可是一點也不顯著匪氣。平時,他的yi服很不講究,不但使人看不出他是侯爺,而且也看不出他是票友。無論他是打扮著,還是隨便的穿著舊yi裳,他的風度是一致的:

  他沒有驕氣,也不自卑,而老是那麼從容不迫的,自自然然的,眼睛平視,走著他的不緊不慢的步子。對任何人,他都很客氣;同時,他可是決不輕于去巴結人。在街坊四鄰遇到困難,而求他幫忙的時候,他決不搖頭,而是手底下有什麼便拿出什麼來。因此,鄰居們即使看不起他的職業,可還都相當的尊敬他的爲人。

  在樣子上,文若霞比她的丈夫更瘦弱一點。可是,在精力上,她實在比他強著好多。她是本胡同中的林黛玉。長臉蛋,長脖兒,身量不高,而且微有一點shui蛇腰,看起來,她的確有些象林黛玉。她的皮膚很細很白,眉眼也很清秀。她走道兒很慢,而且老低著頭,象怕踩死一個蟲兒似的。當她這麼羞怯怯的低頭緩步的時候,沒人能相信她能登臺唱戲。可是,在她登臺的時候,她的眉畫得很長很黑,她的眼底下染上藍暈,在臺口一揚臉便博個滿堂好兒;她的眉眼本來清秀,到了臺上便又添上英竦。她的長臉蛋揉上胭脂,淡淡的,極勻潤的,從腮上直到眼角,象兩片有光的淺粉的桃瓣。她“有”脖子。她的shui蛇腰恰好能使她能伸能縮,能軟能硬。她走得極穩,用輕移緩進控製著鑼鼓。在必要時,她也會疾走;不是走,而是在臺上飛。她能唱青yi,但是拿手的是花旦;她的嗓不很大,可是甜蜜,帶著膛音兒。

  論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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