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四世同堂第28章上一小節]定行!一定!”瑞豐沒有伺候過日本人,但是他以爲只要好酒好菜的供養著他們,恐怕他們也不會把誰活活的吃了。
冠先生笑了一下,可是緊跟著又歎了口氣。酒意使他有點感傷,心裏說:“有這樣本事,竟自懷才不遇!”
瑞豐聽見了這聲歎氣,而不便說什麼。他不喜歡憂郁和感傷!快活,哪怕是最無聊無恥的快活,對于他都勝于最崇高的哀怨。他急忙往屋裏走。曉荷,還拿著半個梨獨自站在院裏。
文章不通的人,據說,多數會打牌。東陽的牌打得不錯。
一上手,他連胡了兩把。這兩把都是瑞豐太太放的沖①。假若她知趣,便應該馬上停手,教招弟來。可是,她永遠不知趣,今天也不便改變作風。瑞豐倒還有這點敏感,可是不敢阻攔太太的高興;他曉得,他若開口教她下來,他就至少須犧牲這一夜的睡眠,好通宵的恭聽太太的訓話。大赤包給了胖子①放的沖,打麻將時上家不考慮下家的情況,隨便打出牌去叫放的沖。
一點暗示,他說日本人打牌是誰放沖誰給錢。胖太太還是不肯下來。打到一圈,大赤包笑著叫招弟:“看你這孩子,你的牌,可教祁太太受累!快來!好教祁二嫂休息休息!”胖太太這才無可如何的辦了交代,紅著臉張羅著告辭。瑞豐怕不好看,直搭讪著說:“再看兩把!天還早!”
第二圈,東陽聽了兩次和,可都沒和出來,因爲他看時機還早而改了叫兒,以便多和一番。他太貪。這兩把都沒和,他失去了自信,而越打越慌,越背。他是打贏不打輸的人,他沒有牌品。在平日寫他那自認爲是批評文字的時候,他總是攻擊別人的短,而這些短
正是他想作而作不到的事。一個寫家被約去講演,或發表了一點政見,都被他看成是出風頭,爲自己宣傳;事實上,那只是因爲沒人來請他去講演,和沒有人請他發表什麼意見。他的嫉妒變成了諷刺,他的狹窄使他看起來好象挺勇敢,敢去戰鬥似的。他打牌也是這樣,當牌氣不大順的時候。他摔牌,他罵骰子,他怨別人打的慢,他嫌燈光不對,他挑剔茶涼。他自己毫無錯
,他不和牌完全因爲別人的瞎打亂鬧。
瑞豐看事不祥,輕輕的拉了胖太太一把,二人沒敢告辭,以免擾動牌局,偷偷的走出去。冠先生輕快的趕上來,把他們送到街門口。
第二天,瑞豐想一到學校便半開玩笑的向東陽提起高第姑娘來。假若東陽真有意呢,他就不妨真的作一次媒,而一箭雙雕的把藍與冠都捉到手裏。
見到東陽,瑞豐不那麼樂觀了。東陽的臉灰綠,一扯一扯的象要裂開。他先說了話:“昨天冠家的那點酒,菜,茶,飯,一共用多少錢?”
瑞豐知道這一問或者沒懷著好意,但是他仍然把他當作好話似的回答:“嘔,總得花二十多塊錢吧,盡管家中作的比外叫的菜便宜;那點酒不會很賤了,起碼也得四五毛一斤!”
“他們贏了我八十!夠吃那麼四回的!”東陽的怒氣象夏天的雲似的湧上來,“他們分給你多少?”
“分給我?”瑞豐的小眼睛睜得圓圓的。
“當然喽!要不然,我跟他們絲毫的關系都沒有,你幹嗎給兩下裏介紹呢?”
瑞豐,盡管是淺薄無聊的瑞豐,也受不了這樣的無情的,髒汙的,攻擊。他的小幹腦袋上的青筋全跳了起來。他明知道東陽不是好惹的,不該得罪的,可是他不能太軟了,爲了臉面,他不能太軟了!他拿出北平人的先禮後拳的辦法來:
“你這是開玩笑呢,還是——”
“我不會開玩笑!我輸了錢!”
“打牌還能沒有輸贏?怕輸就別上牌桌呀!”
論口齒,東陽是鬥不過瑞豐的。可是東陽並不怕瑞豐的嘴。專憑瑞豐平日的世爲人的態度來說,就有許多地方招人家看不起的;所以,無論他怎樣能說會道,東陽是不會怕他的。
“你聽著!”東陽把臭黃牙露出來好幾個,象狗打架時那樣。“我現在是教務主任,不久就是校長,你的地位是在我手心裏攥著的!我一撒手,你就掉在地上!我告訴你,除非你賠償上八十塊錢,我一定免你的職!”
瑞豐笑了。他雖浮淺無聊,但究竟是北平人,懂得什麼是“裏兒”,哪叫“面兒”①。北平的娘兒們,也不會象東陽這麼一面理。“藍先生,你快活了手指頭,紅中白板的摸了大半夜,可是教我拿錢;哈,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要是有的話,我早去了,還輪不到尊家你呢!”
東陽不敢動武,他怕流血。當他捉到一個臭蟲——他的上臭蟲很多——的時候,他都閉上眼睛去抹殺它,不敢明目張膽的作。今天,因爲太看不起瑞豐了,他居然說出:“你不賠償的話,可留神我會揍你!”
瑞豐沒想到東陽會這樣的認真。他後悔了,後悔自己愛多事。可是,自己的多事並不是沒有目的;他是爲討東陽的喜歡,以便事情有些發展,好多掙幾個錢。這,在他想,不能算是錯誤。他原諒了自己,那點悔意象蜻蜓點似的,輕輕的一挨便飛走了。
他沒有錢。三個月沒有發薪了。他曉得學校的“金庫”裏也不過統共有十幾塊錢。想到學校與自己的窘迫,他便也想到東陽的有錢。東陽的錢,瑞豐可以猜想得到,一部分是由新民會得來的,一部分也必是由愛錢如命才積省下來的。既然是愛錢如命,省吃儉用的省下來的,誰肯輕易一輸,就輸八十呢?這麼一想,瑞豐明白了,東陽的何以那麼著急,而且想原諒了他的無禮。他又笑了一下,說:“好吧,我的錯兒,不該帶你到冠家去!我可是一番好意,想給你介紹那位高第小;誰想你會輸那麼多的錢呢!”
“不用費話!給我錢!”東陽的散文比他的詩通順而簡明①“裏兒”,“面兒”,日常待人接物的道理。有老于世故的意思。
的多了。
瑞豐想起來關于東陽的笑話。據說:東陽給女朋友買過的小梳子小手帕之類的禮物,在和她鬧翻了的時候,就詳細的開一張單子向她索要!瑞豐開始相信這笑話的真實,同時也就很爲了難——他賠還不起那麼多錢,也沒有賠還的責任,可是藍東陽又是那麼蠻不講理!
“告訴你!”東陽滿臉的肌肉就象服了毒的壁虎似乎全部抽動著。“告訴你!不給錢,我會報告上去,你的弟弟逃出北平——這是你口告訴我的——加入了遊擊隊!你和他通氣!”
瑞豐的臉白了。他後悔,悔不該那麼無聊,把家事都說與東陽聽,爲是表示密!不過,後悔是沒用的,他須想應付困難的辦法。
他想不出辦法。由無聊中鬧出來的事往往是無法解決的。
他著急!真要是那麼報告上去,得抄家!
他是最怕事的人。因爲怕事,所以老實;因爲老實,所以他自居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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