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陷落!
天很冷。一些灰白的雲遮住了陽光。傾倒在地上,馬上便凍成了冰。麻雀藏在房檐下。
瑞宣的頭上可是出著熱汗。上學去,走在半路,他得到這一部曆史上找不到幾次的消息。他轉回家來。不顧得想什麼,他只願痛哭一場。昏昏糊糊的,他跑回來。到了屋中,他已滿頭大汗。沒顧得擦汗,他一頭紮到上,耳中直轟轟的響。
韻梅覺出點不對來,由廚房跑過來問:“怎麼啦?沒去上課呀?”
瑞宣的淚忽然落下來。
“怎麼啦?”她莫名其妙,驚異而懇切的問。
他說不上話來。象爲父母兄弟的死亡而啼哭那樣,他毫不羞愧的哭著,漸漸的哭出聲來。
韻梅不敢再問,又不好不問,急得直搓手。
用很大的力量,他停住了悲聲。他不願教祖父與母聽見。還流著淚,他啐了一口唾沫,告訴她:“你去吧!沒事!
南京丟了!”
“南京丟了?”韻梅雖然沒有象他那麼多的知識與愛心,可是也曉得南京是
都。“那,咱們不是完啦嗎?”
他沒再出聲。她無可如何的走出去。
廣播電臺上的大氣球又驕傲的升起來,使全北平的人不敢仰視。“慶祝南京陷落!”北平人已失去他們自己的城,現在又失去了他們的都!
瑞豐同胖太太來看瑞宣。他們倆可是先到了冠宅去。冠先生與大赤包熱烈的歡迎他們。
大赤包已就了職,這幾天正計劃著:第一,怎樣聯絡地痞流氓們,因爲妓女們是和他們有最密切關系的。冠曉荷建議去找金三爺。自從他被金三爺推翻在地上,叫了兩聲爸爸以後,他的心中就老打不定主意——是報仇呢?還是和金三爺成爲不打不相識的朋友呢?對于報仇,他不甚起勁;這兩個字,聽起來就可怕!聖人懂得仁愛,英雄知道報仇;曉荷不崇拜英雄,不敢報仇;他頂不喜歡讀《浒傳》——一群殺人放火的惡霸,沒意思!他想應當和金三爺擺個酒,嘻嘻哈哈的吃喝一頓,忘了前嫌。他總以爲金三爺的樣子,行動,和本領,都有點象江湖奇俠——至少他也得是幫會裏的老頭子!這樣,他甚至于想到拜金三爺爲師。師在五倫之中,那麼那次的喊爸爸也就無所不可了。現在,爲幫助大赤包聯絡地痞流氓,就更有拜老頭子的必要,而金三爺的影子便時時出現在他的心眼中。再說,他若與金三爺發生了密切關系,也就順手兒結束了錢冠兩家的仇怨——他以爲錢先生既已被日本人“管教”過,想必見臺階就下,一定不會拒絕與他言歸于好的。大赤包贊同這個建議。她氣派十分大的閉了閉眼,才說:“應該這麼辦!即使他不在幫裏,憑他那兩下子武藝,給咱們作個打手也是好的!你去辦吧!”曉荷很得意的笑了笑。
第二,怎麼籠絡住李空山和藍東陽。東陽近來幾乎有工夫就來,雖然沒有公然求婚,可是每次都帶來半斤花生米或兩個凍柿子什麼的給小;大赤包看得出這是藍詩人的“愛的投資”。她讓他們都看明白招弟是動下得的——她心裏說:
招弟起碼得嫁個日本司令官!可是,她又知道高第不很聽話,不肯隨著母的心意去一箭雙雕的籠絡住兩個人。論理,高第是李空山的。可是,她願教空山在做驸馬以前多給她效點勞;一旦作了驸馬爺,老丈母娘就會失去不少的權威的。同時,在教空山等候之際,她也願高第多少的對東陽表示點
熱,好教他給曉荷在新民會中找個地位。高第可是對這兩個男人都很冷淡。大赤包不能教二女兒出馬,于是想到了尤桐芳。她向曉荷說明:“反正桐芳愛飛眼,教她多瞟李空山兩下,他不是就不緊迫著要高第了嗎?你知道,高第也得招呼著藍東陽啊!”
“那怪不好意思的吧?”曉荷滿臉賠笑的說。
大赤包沈了臉:“有什麼不好意思?我要是去偷人,你才戴綠帽子!桐芳是什麼東西?你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李空山要是真喜歡她,教她走好啦!我還留著我的女兒,給更面的人呢!”
曉荷不敢違抗太太的命令,又實在覺得照令而行有點難爲情。無論多麼不要臉的男人也不能完全鏟除了嫉妒,桐芳是他的呀!無可如何的,他只答應去和桐芳商議,而不能替桐芳決定什麼。這很教大赤包心中不快,她高聲的說出來:
“我是所長!一家子人都吃著我,喝著我,就得聽我的吩咐!
不服氣,你們也長本事掙錢去呀!”
第三,她須展開兩項重要的工作:一個是認真檢查,一個是認真愛護。前者是加緊的,狠毒的,檢查妓女;誰吃不消可以沒法通融免檢——只要肯花錢。後者是使妓女們來認大赤包作幹娘;彼此有了母女關系,感情上自然會格外密;只要她們肯出一筆“認
費”,並且三節都來送禮。這兩項工作的展開,都不便張貼布告,俾衆周知,而需要一個得力的職員去暗中活動,把兩方面的關系弄好。冠曉荷很願意擔任這個事務,可是大赤包怕他多和妓女們接觸,免不了發生不三不四的事,所以另找了別人——就是那曾被李四爺請來給錢先生看病的那位醫生。他叫高亦陀。大赤包頗喜歡這個人,更喜歡他的二千元見面禮。
第四,是怎樣對付暗娼。戰爭與災難都産生暗娼。大赤包曉得這個事實。她想作一大筆生意——表面上嚴禁暗娼,事實上是教暗門子來“遞包袱”。暗娼們爲了生活,爲了保留最後的一點廉恥,爲了不吃官司,是沒法不出錢的;只憑這一筆收入,大赤包就可以發相當大的財。
爲實現這些工作計劃,大赤包累得常常用拳頭輕輕的捶口幾下。她的裝三磅
的大暖
瓶老裝著
湯,隨時的呷兩口,免得因勤勞公事而身
受了傷。她拚命的工作,心中唯恐怕戰爭忽然停止,而中央的官吏再回到北平;她能摟一個是一個,只要有了錢,就是北平恢複了舊觀也沒大關系了。
南京陷落!大赤包不必再拚命,再揪著心了。她從此可以從從容容的,穩穩當當的,作她的所長了。她將以“所長”爲梯子,而一步一步的走到最高去。她將成爲北平的第一個女人——有自己的汽車,出入在東交民巷與北京飯店之間,戴著鑲有最大的鑽石的戒指,穿著足以改變全東亞婦女服裝式樣的
帽裙鞋!
她熱烈的歡迎瑞豐夫婦。她的歡迎詞是:
“咱們這可就一塊石頭落了地,可以放心的作事啦!南京不是一年半載可以得回來的,咱們痛痛快快的在北平多快活兩天兒吧!告訴你們年輕的人們吧,人生一世,就是吃喝玩樂;別等到老掉了牙再想吃,老毛了腰再想穿;那就太晚喽!”
然後,她對胖太太:“祁二太太,你我得打成一氣,我要是北平婦女界中的第一號,你就必得是第二號。比如說:我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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