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四世同堂第39章上一小節]也吃不到。待了一會兒,他忽然悟出一點道理來:
“怪不得有人作漢呢,好吃好喝到底是人生的基本享受呀!
有好吃的,小孩子便笑得和小天使一般可愛了!”他看著小順兒,點了點頭。
“爸!”小順兒從點心中挪動著頭:“你幹嗎直點頭呀?”
小妞子怕大人說她專顧了吃,也莫名其妙的問了聲:“點頭?”
瑞宣慘笑了一下,不願回答什麼。假若他要回答,他必定是說:“可是,我不能爲孩子們的笑容而出賣了靈魂!”
他不象老二那麼心中存不住事。他不想馬上告訴家中,他已找到了新的位置。假若在太平年月,他一定很高興得到那個位置,因爲既可以多掙一點錢,又可以天天有說英語的機會,還可以看到外書籍雜志,和聽外
語的廣播。現在,他還看見了這些便利,可是高興不起來。他總覺得放棄了那群學生是件不勇敢不義氣,和逃避責任的事。假若一告訴家中,他猜得到,大家必定非常的歡喜,而大家的歡喜就會更增多他的慚愧與苦痛。
但是,看到幾塊點心會招出老的小的那麼多的笑容,他壓不住自己的頭了。他必須告訴他們,使大家更高興一點。
他把事情說了出來。果然,老人與韻梅的喜悅正如同他猜想到的那麼多。三言五語之間,消息便傳到了南屋。興奮得立刻走過來,一答一和的跟老公公提起她怎樣在老大初作事掙錢的那一天,她一夜沒能閉眼,和怎樣在老二要去作事的時候,她連夜給他趕作一雙黑絨的布底鞋,可是鞋已作好,老二竟自去買了雙皮鞋,使她難受了兩三天。
兒媳婦的話給了老公公一些靈感,祁老人的話語也開了閘。他提起天佑壯年時候的事,使大家好象聽著老年的故事,而忘了天佑是還活著的人。他所講的連天佑太太還有不知道的,這使老人非常的得意,不管故事的本身有趣與否,它的年代已足使兒媳婦的陳谷子爛芝麻減不少。
韻梅比別人都更歡喜。幾個月來,爲了一家大小的吃穿,她已受了不知多少苦。現在可好了,丈夫有了洋事。她一眼看到還沒有到手的洋錢,而洋錢是可以使她不必再揪心缸裏的米與孩子腳上的鞋襪的。她不必再罵日本人。日本人即使還繼續占據著北平,也與她無關了!聽著老人與婆婆“講古”,她本來也有些生兒養女的經驗,也值得一說,可是她沒敢開口,因爲假若兩位老
講的是古樹,她的那點經驗也不過是一點剛長出的綠苗兒。她想,丈夫既有了可靠的收入,一家人就能和和氣氣的過日子,等再過二三十年,她便也可以安坐炕上,對兒女們講古了。
瑞宣聽著看著,心中難過,而不敢躲開。看著,聽著是他的責任!看別人發笑,他還得陪著笑一下,或點點頭。他想起山木教官。假若山木死了愛子也不能落淚,他自己就必須在城已亡的時候還陪著老人們發笑。全民族的好戰狂使山木象鐵石那樣無情,全民族的傳統的孝悌之道使他自己過分的多情——甚至于可以不管家的危亡!他沒法一狠心把人倫中的情義斬斷,可是也知道家庭之累使他,或者還有許多人,耽誤了報
的大事!他難過,可是沒有矯正自己的辦法;一個手指怎能撥轉得動幾千年的文化呢?
好容易二位老人把話說到了一個段落,瑞宣以爲可以躲到自己屋裏休息一會了。可是祁老人要上街去看看,爲是給兒子天佑送個信,教兒子也喜歡喜歡。小順兒與妞子也都要去,而韻梅一勁兒說老人招呼不了兩個淘氣精。瑞宣只好陪了去。他問小順兒:
“你們不是剛剛上過北海嗎?”意思是教孩子們不必跟去了。
“還說呢!”韻梅答了話:“剛才都哭了一大陣啦!二爺願意帶著他們,胖嬸兒嫌麻煩,不准他們去,你看兩個小人兒這個哭哇!”
瑞宣又沒了話,帶孩子們出去也是一種責任!
幸而,老少剛一出門,遇上了小崔。瑞宣實在不願再走一趟,于是把老人和孩子交給了小崔:“崔爺,你拉爺爺去好不好?上鋪子。越慢走越好!小順兒,妞子,你們好好的坐著,不准亂鬧!崔爺,要沒有別的買賣,就再拉他們回來。”
小崔點了頭。瑞宣把爺爺攙上車;小崔把孩子們抱了上去,而後說說笑笑的拉了走。
瑞宣松了一口氣。
老太太在棗樹下面,看樹上剛剛結成的象嫩豌豆的小綠棗兒呢。瑞宣由門外回來,看到母在樹下,他覺得很新奇。
棗樹的葉子放著淺綠的光,老太太的臉上非常的黃,非常的靜,他好象是看見了一幅什麼靜美而又動心的畫圖,他想起往日的母。拿他十幾歲時或二十歲時的母
和現在的母
一比,他好象不認識她了。他楞住,呆呆的看著她。她慢慢的從小綠棗子上收回眼光,看了看他。她的眼深深的陷在眶兒裏,眼珠有點癟而癡呆,可是依然露出仁慈與溫柔——她的眼睛改了樣兒,而神韻還沒有變,她還是母
。瑞宣忽然感到心中有點發熱,他恨不能過去拉住她的手,叫一聲
,把她的仁慈與溫柔都叫出來,也把她的十年前或二十年前的眼睛與一切都叫回來。假若那麼叫出一聲
來,他想自己必定會象小順兒與妞子那樣天真,把心中的委屈全一
腦兒傾瀉出來,使心中痛快一回!可是,他沒有叫出來,他的三十多歲的嘴已經不會天真的叫
了。
“瑞宣!”輕輕的叫,“你來,我跟你說幾句話兒!”她的聲音是那麼溫柔,好象有一點央求他的意思。
他極熱的答應了一聲。他不能拒絕
的央求。他知道老二老三都不在家,
一定覺得十分寂寞。他很慚愧自己爲什麼早沒想到這一點,而多給母
一點溫暖與安慰。他隨著
進了南屋。
“老大!”坐在炕沿上,帶著點不十分自然的笑容說:
“你找到了事,可是我看你並不怎麼高興,是不是?”
“嗯——”老大爲了難,不知怎樣回答好。
“說實話,跟我還不說實話嗎?”
“對啦,!我是不很高興!”
“爲什麼?”老太太又笑了笑,仿佛是表示,無論兒子怎樣回答,她是不會生氣的。
老大曉得不必說假話了。“,我爲了家就爲不了
,爲了
就爲不了家!幾個月來,我爲了這個就老不高興,現在還是不高興,將來我想我也不會高興。我覺得
家遇到這麼大的事,而我沒有去參加,真是個——是個——”他想不出恰當的字來,而半羞半無聊的笑了一下。
老太太楞了半天,而後點了點頭:“我明白!我和祖父連累了你!”
“我自己還有老婆兒女!他們也得仗著我活著!”
“是不是有人常嘲笑你?說你膽小無能?”
“沒有!我的良心時時刻刻的嘲笑我!”
……
四世同堂第39章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