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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41章

第2小節
老舍作品

  [續四世同堂第41章上一小節]消停停的在北平圖書館消磨多半天,而後到北海打個穿堂,出北海後門,順便到什刹海看一眼。他不肯坐下喝茶,而只在極渴的時候,享受一碗冰鎮的酸梅湯。有時候,他高了興,也許到西直門外的河邊上,賃一領席,在柳萌下讀讀雪萊或莎士比亞。設若他是帶著小順子,小順子就必撈回幾條金絲荷葉與燈籠shui草,回到家中好要求太爺爺給他買兩條小金魚兒。

  小順子與妞子的福氣,在夏天,幾乎比任何人的都大。第一,他們可以光著腳不穿襪,而身上只穿一件工人褲就夠了。

  第二,實在沒有別的好耍了,他們還有門外的兩株大槐樹。揀來槐花,他們可以要求祖母給編兩個小花籃。把槐蟲玩膩了,還可以在樹根和牆角搜索槐蟲變的“金剛”;金剛的頭會轉,一問它哪是東,或哪是西,它就不聲不響的轉一轉頭!第三,夏天的飯食也許因天熱而簡單一些,可是廚房裏的王瓜是可以在不得已的時候偷取一根的呀。況且,瓜果梨桃是不斷的有人給買來,小順兒聲明過不止一次:“一天吃三百個桃子,不吃飯,我也幹!”就是下了大雨,不是門外還有吆喝:“牛筋來豌豆,豆兒來幹又香”的嗎?那是多麼興奮的事呀,小順兒頭上蓋著破油布,光著腳,踩著shui,到門口去買用花椒大料煮的豌豆。賣豌豆的小兒,戴著鬥笠,褲角卷到tui根兒上,捧著笸籮。豌豆是用小酒盅兒量的,一個錢一小酒盅兒。

  買回來,坐在chuang上,和妞子分食;妞子的那份兒一定沒有他的那麼香美,因爲妞子沒去冒險到門外去買呀!等到雨晴了,看,成群的蜻蜓在院中飛,天上還有七se的虹啊!

  可是,可是,今年這一夏天只有暑熱,而沒有任何其他的好chu。祁老人失去他的花草,失去他的平靜,失去到天王殿聽書的興致。小順兒的ma勸他多少次喝會兒茶解解悶去,他的回答老是“這年月,還有心聽閑書去?”

  天佑太太雖然身ti好了一點,可是無事可作。曬菠菜嗎?

  連每天吃的菠菜還買不到呢,還買大批的曬起來?城門三天一關,兩天一閉,青菜不能天天入城。趕到一防疫,在城門上,連茄子倭瓜都被灑上石灰shui,一會兒就爛完。于是,關一次城,防一回疫,菜蔬漲一次價錢,弄得青菜比肉還貴!她覺得過這樣的日子大可不必再往遠chu想了,過年的時候要吃幹菜餡的餃子?到過年的時候再說吧!誰知道到了新年物價漲到哪裏去,世界變成什麼樣子呢!她懶得起chuang了。

  小順兒連門外也不敢獨自去耍了。那裏還有那兩株老槐,“金剛”也還在牆角等著他,可是他不敢再出去。一號搬來了兩家日本人,一共有兩個男人,兩個青年婦人,一個老太婆,和兩個八九歲的男孩子。自從他們一搬來,首先感到壓迫的是白巡長。冠曉荷俨然自居爲太上巡長,他命令白巡長打掃胡同,通知鄰居們不要教小孩子們在槐樹下拉屎撒尿,告訴他槐樹上須安一盞路燈,囑咐他轉告倒shui的“三哥”,無論天怎麼旱,井裏怎麼沒shui,也得供給夠了一號用的——“告訴你,巡長,日本人是要天天洗澡的,用的shui多!別家的shui可以不倒,可不能缺了一號的!”

  胡同中別的人,雖然沒有受這樣多的直接壓迫,可是精神上也都感到很大的威脅。北平人,因爲北平作過幾百年的guo都,是不會排外的。小羊圈的人決不會歧視一家英guo人或土耳其人。可是,對這兩家日本人,他們感到心中不安;他們知道這兩家人是先滅了北平而後搬來的。他們必須承認他們的鄰居也就是他們的征服者!他們多少聽說過日本人怎樣滅了朝鮮,怎樣奪去臺灣,和怎樣虐待奴使高麗與臺灣人。現在,那虐待奴使高麗與臺灣的人到了他們的面前!況且,小羊圈是個很不起眼的小胡同;這裏都來了日本人,北平大概的確是要全屬于日本人的了!他們直覺的感到,這兩家子不僅是鄰居,而也必是偵探!看一眼一號,他們仿佛是看見了一顆大的延時xing的爆炸彈!

  一號的兩個男人都是三十多歲的小商人。他們每天一清早必定帶著兩個孩子——都只穿著一件極小的褲衩兒——在槐樹下練早cao。早cao的號令是廣播出來的,大概全城的日本人都要在這時候cao練身ti

  七點鍾左右,那兩個孩子,背著書包,象箭頭似的往街上跑去,由人們的tui中拚命往電車上擠。他們不象是上車,而象兩個木橛硬往車裏釘。無論車上與車下有多少人,他們必須擠上去。他倆下學以後,便占據住了小羊圈的“葫蘆song”:

  他們賽跑,他們爬樹,他們在地上滾,他們相打——打得有時候頭破血出。他們想怎麼玩耍便怎麼玩耍,好象他們生下來就是這一塊槐蔭的主人。他們願意爬哪一家的牆,或是用小刀宰哪一家的狗,他們便馬上去作,一點也不遲疑。他們家中的婦人永遠向他們微笑,仿佛他們兩個是一對小的上帝。

  就是在他們倆打得頭破血出的時候,她們也只極客氣的出來給他們撫摸傷痛,而不敢斥責他們。他們倆是日本的男孩子,而日本的男孩子必是將來的殺人不眨眼的“英雄”。

  那兩個男人每天都在早晨八點鍾左右出去,下午五點多鍾回來。他們老是一同出入,一邊走一邊低聲的說話。哪怕是遇見一條狗,他們也必定馬上停止說話,而用眼角撩那麼一下。他們都想挺著song,目空一切的,走著德guo式的齊整而響亮的步子;可是一遇到人,他們便本能的低下頭去,有點自慚形穢似的。他們不招呼鄰居,鄰居也不招呼他們,他們仿佛感到孤寂,又仿佛享受著一種什麼他們特有的樂趣。全胡同中,只有冠曉荷和他們來往。曉荷三天兩頭的要拿著幾個香瓜,或一束鮮花,或二斤黃花魚,去到一號“拜訪”。他們可是沒有給他送過禮。曉荷唯一的報酬是當由他們的門中出來的時候,他們必全家都送出他來,給他鞠極深的躬。他的躬鞠得比他們的更深。他的鞠躬差不多是一種享受。鞠躬已畢,他要極慢的往家中走,爲是教鄰居們看看他是剛由一號出來的,盡管是由一號出來,他還能沈得住氣!即使不到一號去送禮,他也要約摸著在他們快要回來的時候,在槐樹下徘徊,好等著給他們鞠躬。假若在槐樹下遇上那兩個沒人喜愛的孩子,他也必定向他們表示敬意,和他們玩耍。兩個孩子不客氣的,有時候由老遠跑來,用足了力量,向他的腹部撞去,撞得他不住的咧嘴;有時候他們故意用很髒的手抓弄他的雪白的yi褲,他也都不著急,而仍舊笑著拍拍他們的頭。若有鄰居們走過來,他必定搭讪著說:“兩個娃娃太有趣了!太有趣!”

  鄰居們完全不能同意冠先生的“太有趣”。他們討厭那兩個孩子,至少也和討厭冠先生的程度一個樣。那兩個孩子不僅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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