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四世同堂第45章上一小節]金三爺能這樣容易的原諒了野求,那就很不難想到,他也會很容易原諒了日本人的。他,除了對于房産的買與賣,沒有什麼富裕的知識。對于世作人,他不大知道其中的絕對的是與非,而只憑感情去瞎碰。誰是他的朋友,誰就“是”;誰不是他朋友,誰就“非”。一旦他爲朋友動了感情,他敢去和任何人交戰。他幫助錢
家去打大赤包與冠曉荷,便是個好例子。同樣的,錢
家是被日本人毒打過,所以他也恨日本人,假若錢默吟能老和他在一塊兒,他大概就會永遠恨日本人,說不定他也許會殺一兩個日本人,而成爲一個義士。不幸,錢先生離開了他。他的心又跳得平穩了。不錯,他還時常的想念錢
家,但是不便因想念
家而也必須想起冠曉荷與日本人。他沒有那個義務。到時候,他經女兒的提醒,他給
家母與女婿燒化紙錢,或因往東城外去而順腳兒看看女婿的墳。這些,他覺得已經夠對得起錢家的了,不能再畫蛇添足的作些什麼特別的事。況且,近來他的生意很好啊。
假若一個最美的女郎往往遭遇到最大的不幸,一個最有名的城也每每受到最大的汙辱。自從日本人攻陷了南京,北平的地位就更往下落了許多。明眼的人已經看出:日本本土假若是天字第一號,朝鮮便是第二號,滿洲第三,蒙古第四,南京第五——可憐的北平,落到了第六!盡管漢們拚命的抓住北平,想教北平至少和南京有同樣的份量,可是南京卻好歹的有個“政府”,而北平則始終是華北日軍司令的附屬物。
北平的“政府”非但不能向“全”發號施令,就是它權限應達到的地方,象河北,河南,山東,山西,也都跟它貌合心離,因爲濟南,太原,開封,都各有一個日軍司令。每一個司令是一個軍閥。華北恢複了北伐以前的情形,所不同者,昔日是張宗昌們割據稱王,現在代以日本軍人。華北沒有“政治”,只有軍事占領。北平的“政府”是個小玩藝兒。因此,日本人在別
打了勝仗,北平本身與北平的四圍,便更遭殃。日本在前線的軍隊既又建了功,北平的駐遣軍司令必然的也要在“後方”發發威。反之,日本人若在別
打了敗仗,北平與它的四圍也還要遭殃,因爲駐遣軍司令要向已拴住了的狗再砍幾刀,好遮遮前線失利的醜。總之,日本軍閥若不教他自己的兵多死幾個,若不教已投降的順民時時嘗到槍彈,他便活不下去。殺人是他的“天職”。
因此,北平的房不夠用的了。一方面,日本人象蜂兒搬家似的,一群群的向北平來“采蜜”。另一方面,日本軍隊在北平四圍的屠殺,教鄉民們無法不放棄了家與田園,到北平城裏來避難。到了北平城裏是否就能活命,他們不知道。可是,他們准知道他們的家鄉有多少多少小村小鎮是被敵人燒平屠光了的。
這,可就忙了金三爺。北平的任何生意都沒有起,而只興旺了金三爺這一行,與沿街打小鼓收買舊貨的。
在從前的北平,“住”是不成問題的。北平的人多,房子也多。特別是在北伐成功,政府遷到南京以後,北平幾乎房多于人了。多少多少機關都搬到南京去,隨著機關走的不止是官吏與工友,而且有他們的家眷。象度量衡局,印鑄局等等的機關,在官吏而外,還要帶走許多的技師與工人。同時,象前三門外的各省會館向來是住滿了人——上“京”候差,或找事的閑人。政府南遷,北平成了文化區,這些閑人若仍在會館裏傻等著,便是沒有常識。他們都上了南京,去等候著差事與面包。同時,那些昔日的軍閥,官僚,政客們,能往南去的,當然去到上海或蘇州,以便接近南京,便于活動;就是那些不便南下的,也要到天津去住;在他們看,只有個市政府與許多男女學生的北平等于空城。這樣,有人若肯一月出三四十元,便能租到一所帶花園的深宅大院,而在大雜院裏,三四十個銅板就是一間屋子的租金,連三等巡警與洋車夫們都不愁沒有地方去住。
現在,房子忽然成了每一個人都須注意的問題。租房住的人忽然得到通知——請另找房吧!那所房也許是全部的租給了日本人,也許是因爲日本人要來租賃而房主決定把它出賣。假若與日本人無關,那就必定是房主的戚或朋友由鄉下逃來,非找個住
不可。這樣一來,租房住的不免人人自危,而有房子的也並不安定——只要院中有間房,那怕是一兩間呢,
戚朋友仿佛就都注意到,不管你有沒有出租的意思。
友而外,還有金三爺這批人呢。他們的眼仿佛會隔著院牆看清楚院子裏有無空閑的屋子。一經他們看到空著的屋子,他們的本事幾乎和新聞記者差不多,無論你把大門關得怎樣嚴緊,他們也會闖進來的。同時,有些積蓄的人,既不信任僞幣,又無
去投資,于是就趕緊抓住了這個機會——買房!房,房,房!到
人們都談房,找房,買房,或賣房。
房成了問題,成了唯一有價值的財産,成了日本人給北平帶來的不幸!
顯然的,日本人的小腦子裏並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而只知道他們是戰勝者,理當象一群開了屏的孔雀似的昂步走進北平來。假若他們曉得北平人是怎樣看不起東洋孔雀,而躲開北平,北平人就會假裝作爲不知道似的,而忘掉了日本的侵略。可是,日本人只曉得勝利,而且要將勝利象徽章似的挂在前。他們成群的來到北平,而後分開,散住在各胡同裏。只要一條胡同裏有了一兩家日本人,中日的仇恨,在這條胡同裏便要多延長幾十年。北平人准知道這些分散在各胡同裏的日本人是偵探,不管他們表面上是商人還是教師。北平人的恨惡日本人象貓與狗的那樣的相仇,不出于一時一事的抵觸與沖突,而幾乎是本能的不能相容。即使那些日本鄰居並不作偵探,而是天字第一號的好人,北平人也還是討厭他們。一個日本人無論是在哪個場合,都會使五百個北平人頭疼。北平人所有的一切客氣,規矩,從容,大方,風雅,一見到日本人便立刻一幹二淨。北平人不喜歡笨狗與哈巴狗串秧兒的“板凳狗”——一種既不象笨狗那麼壯實,又不象哈巴狗那麼靈巧的,撅嘴,羅圈
,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矮狗。
他們看日本人就象這種板凳狗。他們也感到每個日本人都象個“孤哀子”。板凳狗與孤哀子的聯結,實在使北平人不能消化!北平人向來不排外,但是他們沒法接納板凳狗與孤哀子。
這是日本人自己的過錯,因爲他們討厭而不自覺。他們以爲自己是“最”字的民族,這就是說:他們的來曆最大,聰明最高,模樣最美,生活最合理……他們的一切都有個“最”字,所以他們最應霸占北平,中,亞洲,與全世界!假若他們屠殺北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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