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四世同堂第48章上一小節]知道今兒個砍頭的拉車的姓什麼嗎?”
瑞宣不知道。
“姓崔呀!西城的人!”
瑞宣馬上想到了小崔。可是,很快的他便放棄了這個想頭。他知道小崔是給瑞豐拉包車,一定不會忽然的,無緣無故的被砍頭。再一想,即使真是小崔,也不足爲怪;他自己不是無緣無故的被抓進去了麼?“他爲什麼……”
“還不知道嗎,先生?”車夫看著左右無人,放低了聲音說:“不是什麼特使教咱們給殺了嗎?姓崔的,還有一兩千人都抓了進去;姓崔的掉了頭!是他行的刺不是,誰可也說不上來。反正咱們的腦袋不值錢,隨便砍吧!我日他的!”
瑞宣明白了爲什麼這兩天,獄中趕進來那麼多人,也明白了他爲什麼沒被審訊和上刑。他趕上個好機會,白揀來一條命。假若他可以“幸而免”,焉知道小崔不可以誤投羅網呢?
土被人家拿去,人的
命也就交給人家掌管,誰活誰死都由人家安排。他和小崔都想偷偷的活著,而偷生恰好是慘死的原因。他又閉上了眼,忘了自己與小崔,而想象著在自由中
的陣地裏,多少多少自由的人,自由的選擇好死的地方與死的目的。那些面向著槍彈走的才是真的人,才是把生命放在自己的決心與膽量中的。他們活,活得自由;死,死得光榮。他與小崔,哼,不算數兒!
車子忽然停在家門口,他楞磕磕的睜開眼。他忘了身上沒有一個錢。摸了摸袋,他向車夫說:“等一等,給你拿錢。”
“是了,先生,不忙!”車夫很客氣的說。
他拍門,很冷靜的拍門。由死亡裏逃出,把手按在自己的家門上,應當是動心的事。可是他很冷靜。他看見了亡的真景象,領悟到亡
奴的生與死相距有多麼近。他的心硬了,不預備在逃出死亡而繼續去偷生搖動他的感情。再說,家的本身就是囚獄,假若大家只顧了油鹽醬醋,而忘了靈魂上的生活。
他聽到韻梅的腳步聲。她立住了,低聲的問“誰?”他只淡淡的答了聲“我!”她跑上來,極快的開了門。夫妻打了對臉。假若她是個西歐的女人,她必會急忙上去,緊緊的抱住丈夫。她是中人,雖然她的心要跳出來,跳到丈夫的身裏去,她可是收住腳步,倒好象夫妻之間有一條什麼無形的牆壁阻隔著似的。她的大眼睛亮起來,不知怎樣才好的問了聲:
“你回來啦?”
“給車錢!”瑞宣低聲的說。說完,他走進院中去。他沒感到夫妻相見的興奮與欣喜,而只覺得自己的偷偷被捉走,與偷偷的回來,是一種莫大的恥辱。假若他身上受了傷,或臉上刺了字,他必會驕傲的邁進門坎,笑著接受家人的慰問與關切。可是,他還是他,除了心靈上受了損傷,身上並沒一點血痕——倒好象連日本人都不屑于打他似的。當愛的人們正用戰爭換取和平的時候,血痕是光榮的徽章。他沒有這個徽章,他不過只挨了兩三天的餓,象一條餓狗垂著尾巴跑回家來。
天佑太太在屋門口立著呢。她的聲音有點顫:“老大!”
瑞宣的頭不敢擡起來,輕輕的叫了聲:“!”
小順兒與妞子這兩天都睡得遲了些,爲是等著爸爸回來,他們倆笑著,飛快的跑過來:“爸!你回來啦?”一邊一個,他們拉住了爸的手。
兩支溫暖的小手,把瑞宣的心扯軟。天真純摯的愛把他的恥辱驅去了許多。
“老大!瑞宣!”祁老人也還沒睡,等著孫子回來,在屋中叫。緊跟著,他開開屋門:“老大,是你呀?”
瑞宣拉著孩子走過來:“是我,爺爺!”
老人哆嗦著下了臺階,心急而身慢的跪下去:“曆代的祖宗有德呀!老祖宗們,我這兒磕頭了!”他向西磕了三個頭。
撒開小順兒與妞子,瑞宣趕緊去攙老祖父。老人渾身仿佛都軟了,半天才立起來。老少四輩兒都進了老人的屋中。
天佑太太乘這個時節,在院中囑告兒媳:“他回來了,真是祖上的功,就別跟他講究老二了!是不是?”
韻梅眨了兩下眼,“我不說!”
在屋中,老人的眼盯住了長孫,好象多年沒見了似的。瑞宣的臉瘦了一圈兒。三天沒刮臉,短的,東一束西一根的胡子,給他添了些病容。
天佑太太與韻梅也走進來,她們都有一肚子話,而找不到話頭兒,所以都極關心的又極愚傻的,看著瑞宣。
“小順兒的!”老人的眼還看著孫子,而向孫媳說:“你倒是先給他打點
,泡點茶呀!”
韻梅早就想作點什麼,可是直到現在才想起來泡茶和打。她笑了一下:“我簡直的迷了頭啦,爺爺!”說完,她很快的跑出去。
“給他作點什麼吃呀!”老人向兒媳說。他願也把兒媳支出去,好獨自占有孫子,說出自己的勇敢與傷心來。
天佑太太也下了廚房。
老人的話太多了,所以隨便的就提出一句來——話太多了的時候,是在哪裏都可以起頭的。
“我怕他們嗎?”老人的小眼眯成了一道縫,把三天前的鬥爭場面從新擺在眼前:“我?哼!露出膛教他們放槍!他們沒——敢——打!哈哈!”老人冷笑了一聲。
小順兒拉了爸一把,爺兒倆都坐在炕沿上。小妞子立在爸的中間。他們都靜靜的聽著老人指手劃腳的說。瑞宣摸不清祖父說的是什麼,而只覺得祖父已經變了樣子。在他的記憶中,祖父的教訓永遠是和平,忍氣,吃虧,而沒有勇敢,大膽,與冒險。現在,老人說露出
膛教他們放槍了!壓迫與暴行大概會使一只綿羊也要向前碰頭吧?
天佑太太先提著茶壺回來。在公公面前,她不敢坐下。可是,盡管必須立著,她也甘心。她必須多看長子幾眼,還有一肚子話要對兒子說。
兩口熱茶喝下去,瑞宣的精神振作了一些。雖然如此,他還是一心的想去躺下,睡一覺。可是,他必須聽祖父說完,這是他的責任。他的責任很多,聽祖父說話兒,被日本人捕去,忍受小老鼠的戲弄……都是他的責任。他是盡責任的亡奴。
好容易等老人把話說完,他知道必還有一大片話要說。可憐的
!她的臉
黃得象一張舊紙,沒有一點光彩;她的眼陷進好深,眼皮是青的;她早就該去休息,可是還掙紮著不肯走開。
韻梅端來一盆。瑞宣不顧得洗臉,只草草的擦了一把;坐獄使人記住大事,而把洗臉刷牙可以忽略過去。
“你吃點什麼呢?”韻梅一邊給老人與婆母倒茶,一邊問丈夫。她不敢只單純的招呼丈夫,而忽略了老人們。她是妻,也是媳婦;媳婦的責任似乎比妻更重要。
“隨便!”瑞宣的肚中確是空虛,可是並不怎麼熱心張羅吃東西,他更需要安睡。
“揪點面片兒吧,薄薄的!”天佑太太出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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