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四世同堂第50章上一小節]!我問他們是否可以聯合起來,黑門與白門聯合起來,即使暫時不公開的抗日,也還可以集中了力量作些有關社會福利的事情。他們絕對不能聯合,因爲他們各自有各自的道。道不同便是仇敵。不過,這黑白兩門雖然互相敵視,可是也自然的互相尊敬,因爲人總是一方面忌恨敵手,一方面又敬畏敵手的。反之他們對于沒有門戶的人,根本就不當作人待。當我初一跟他們來往的時候,以我的樣子和談吐,他們以爲我也必定是門內的人。及至他們發現了,我只是赤躶躶的一個人,他們極不客氣的把我趕了出來。我可是並不因此而停止了活動,我還找他們去,我去跟他們談道,我告訴他們,我曉得一些孔孟莊老和佛與耶稣的道,我喜歡跟他們談一談。他們拒絕了我。他們的道才是道,世界上並沒有孔孟莊老與佛耶,仿佛是。他們又把我趕出來,而且警告我,假若我再去羅嗦,他們會結果我的命!他們的道遮住了他們眼,不單不願看見真理,而且也拒絕了接受知識。對于我個人,他們沒有絲毫的敬意。我的年紀,我的學識,與我的愛
的熱誠,都沒有一點的用
,我不算人,因爲我不信他們的道!”
老人不再說話,瑞宣也楞住。沈默了半天,老人又笑了一下。“不過,你放心,我可是並不因此而灰心。凡是有志救的都不會灰心,因爲他根本不考慮個人的生死得失,這個借用固有的組織的計劃既行不通,我就想結合一些朋友,來個新的組織。但是,我一共有幾個朋友呢?很少。我從前的半隱士的生活使我隔絕了社會,我的朋友是酒,詩,圖畫,與花草。再說,空組織起來,而沒有金錢與武器,又有什麼用呢?我很傷心的放棄了這個計劃。我不再想組織什麼,而赤手空拳的獨自去幹。這幾乎近于愚蠢,現代的事情沒有孤家寡人可以成功的。可是,以我過去的生活,以北平人的好苟安偷生,以日本特務網的嚴密,我只好獨自去幹。我知道這樣幹永遠不會成功,我可也知道幹總比不幹強。我抱定幹一點是一點的心,盡管我的事業失敗,我自己可不會失敗:我決定爲救
而死!盡管我的工作是沙漠上的一滴雨,可是一滴雨到底是一滴雨;一滴雨的勇敢就是它敢落在沙漠上!好啦,我開始作泥鳅。在魚市上,每一大盆鳝魚裏不是總有一條泥鳅嗎?它好動,鳝魚們也就隨著動,于是不至于大家都靜靜的壓在一
,把自己壓死,北平城是個大盆,北平人是鳝魚,我是泥鳅。”老人的眼瞪著瑞宣,用手背擦了擦嘴角上的白沫子。而後接著說:
“當我手裏還有足夠買兩個餅子,一碗開的錢的時候,我就不管明天,而先去作今天一天的事。我走到哪兒,哪兒便是我的辦公室。走到圖畫展覽會,我使把話說給畫家們聽。
他們也許以爲我是瘋子,但是我的話到底教他們發一下楞。發楞就好,他們再拿起彩筆的時候,也許就要想一想我的話,而感到羞愧。遇到青年男女在公園裏講愛情,我便極討厭的過去問他們,是不是當了亡奴,戀愛也照樣是神聖的呢?我不怕討厭,我是泥鳅!有時候,我也挨打;可是,我一說:
‘打吧!替日本人多打死一個人吧!’他們永遠就收回手去。在小茶館裏,我不只去喝,而也抓住誰就勸誰,我勸過小崔,勸過劉師傅,勸過多少多少年輕力壯的人。這,很有效。劉師傅不是逃出去了麼?雖然不能在北平城裏組織什麼,我可是能教有血
的人逃出去,加入我們全
的抗日的大組織裏去!大概的說:苦人比有錢的人,下等人比穿長衫的人,更能多受感動,因爲他們簡單真純。穿長衫的人都自己以爲有知識,不肯聽別人的指導。他們的顧慮又很多,假若他們的腳上有個
眼,他們便有充分的理由拒絕逃出北平!
“當我實在找不到買餅子的錢了,我才去作生意。我存了幾張紙,和一些畫具。沒了錢,我便畫一兩張顔最鮮明的畫去騙幾個錢。有時候,懶得作畫,我就用一件
服押幾個錢,然後買一些薄荷糖之類的東西,到學校門口去賣。一邊賣糖,我一邊給學生們講曆史上忠義的故事,並且勸學生們到後方去上學。年輕的學生們當然不容易自己作主逃出去,但是他們至少會愛聽我的故事,而且受感動。我的嘴是我的機關槍,話是子彈。”
老人一口把喝淨,叫茶房給他再倒滿了杯。“我還不只勸人們逃走,也勸大家去殺敵。見著拉車的,我會說:把車一歪,就摔他個半死;遇上喝醉了的日本人,把他摔下來,掐死他!遇見學生,我,我也狠心的教導:作手工的刀子照准了咽喉刺去,也能把日本教員弄死。你知道,以前我是個不肯傷害一個螞蟻的人;今天,我卻主張殺人,鼓勵殺人了。殺戮並不是我的嗜好與理想,不過是一種手段。只有殺,殺敗了敵人,我們才能得到和平。和日本人講理,等于對一條狗講唐詩;只有把刀子刺進他們的心窩,他們或者才明白別人並不都是狗與奴才。我也知道,殺一個日本人,須至少有三五個人去抵償。但是,我不能只算計人命的多少,而使鳝魚們都腐爛在盆子裏。越多殺,仇恨才越分明;會恨,會報仇的人才不作亡
奴。北平沒有抵抗的丟失了,我們須用血把它奪回來。恐怖必須造成。這恐怖可不是只等著日本人屠殺我們,而是我們也殺他們。我們有一個敢舉起刀來的,日本人就得眨一眨眼,而且也教咱們的老實北平人知道日本人並不是鐵打的。多恐怖由我們造成,多我們就看見了光明;刀槍的亮光是解放與自由的閃電。前幾天,我們刺殺了兩個特使,你等著看吧,日本人將必定有更厲害的方法來對付我們;同時,日本人也必定在表面上作出更多中日
善的把戲;日本人永遠是一邊殺人,一邊給死鬼唪經的。只有殺,只有多殺,你殺我,我殺你,彼此在血
裏亂滾,我們的鳝魚才能明白日本人的
善是假的,才能不再上他們的當。爲那兩個特使,小崔和那個汽車夫白白的喪了命,幾千人無緣無故的入了獄,受了毒刑。這就正是我們所希望的。從一個意義來講,小崔並沒白死,他的頭到今天還給日本人的‘
善’與‘和平’作反宣傳呢!我們今天唯一的標語應吉是七殺碑,殺!
殺!殺!……”
老人閉上眼,休息了一會兒。睜開眼,他的眼光不那麼厲害了。很溫柔的,幾乎是象從前那麼溫柔的,他說:“將來,假若我能再見太平,我必會忏悔!人與人是根本不應當互相殘殺的!現在,我可決不後悔。現在,我們必須放棄了那小小的人道主義,去消滅敵人,以便爭取那比婦人之仁更大的人道主義。我們須暫時都變成獵人,敢冒險,敢放槍,因爲面對面的我們遇見了野獸。詩人與獵戶合並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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