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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6章

老舍作品

  有許多象祁老者的老人,希望在太平中度過風燭殘年,而被侵略者的槍炮打碎他們的希望。即使他們有一份愛guo的誠心,可是身衰氣敗,無能爲力。他們只好忍受。忍受到幾時?

  是否能忍受得過去?他們已活了六七十年,可是剩下的幾年卻毫不能自主;即使他們希望不久就入墓,而墓地已經屬于敵人!他們不知如何是好!

  有許多象祁天佑的半老的人,事業已經固定,精力已剩了不多,他們把自己的才力已看得十分清楚,只求在身心還未完全衰老的時候再努力奔忙幾年,好給兒孫打下一點生活的基礎,而後再——假若可能——去享幾年清福。他們沒有多少野心,而只求在本分中憑著努力去掙得yi食與家業。可是,敵人進了他們的城;機關,學校,商店,公司……一切停閉。離開北平?他們沒有任何准備,而且家庭之累把他們牢牢的拴在屋柱上。不走?明天怎辦呢?他們至少也許還有一二十年的生命,難道這麼長的光yin都要象牛馬似的,在鞭撻下度過去?他們不曉得怎樣才好!

  有許多象祁瑞宣的壯年人,有職業,有家庭,有知識,有愛guo心,假若他們有辦法,他們必定馬上去奔赴guo難,決不後人。他們深恨日本人,也知道日本人特別恨他們。可是,以瑞宣說吧,一家大小的累贅,象一塊巨石壓在他的背上,使他擡不起頭來,眼老釘在地上;盡管他想飛騰,可是連動也動不得。現在,學校是停閉了,還有開學的希望沒有?不知道!即使開學,他有什麼臉去教學生呢?難道他上堂去告訴年輕的學生們好好的當亡guo奴?假若學校永遠停閉,他便非另謀生路不可;可是,他能低首下心的向日本人或日本人的走狗討飯吃嗎?他不知怎樣才好!

  有許多象瑞全的青年人,假若手中有武器,他們會馬上去殺敵。平日,他們一聽到guo歌便肅然起敬,一看到guo旗便感到興奮;他們的心一點也不狹小偏激,但是一提到他們的guo家,他們便不由的,有一種近乎主觀的,牢不可破的,不容有第二種看法的,意見——他們以爲他們自己的guo家最好,而且希望它會永遠完整,光明,興旺!他們很自傲能夠這樣,因爲這是曆史上所沒有過的新guo民的氣象。他們的自尊自傲,使他們沒法子不深恨日本人,因爲日本人幾十年來天天在損傷他們guo家的尊嚴,破壞他們的guo土的完整;他們打算光榮的活著,就非首先反抗日本不可!這是新guo民的第一個責任!

  現在,日本兵攻破他們的北平!他們甯願去死,也不願受這個汙辱!可是,他們手中是空的;空著手是無法抵抗敵人的飛機與坦克的。既不能馬上去厮殺,他們想立刻逃出北平,加入在城外作戰的軍隊。可是,他們怎麼走?向哪裏走?事前毫無准備。況且,事情是不是可以好轉呢?誰也不知道。他們都是學生,知道求學的重要;假若事情緩和下去,而他們還可以繼續求學,他們就必定願意把學業結束了,而後把身心獻給guo家。他們著急,急于知道個究竟,可是誰也不能告訴他們預言。他們不知怎樣才好!

  有許多小崔,因爲北平陷落而登時沒有飯吃;有許多小文夫婦,閉上了他們的口,不能再歌舞升平;有許多孫七,诟罵著日本人而沒有更好的方法發泄惡氣;有許多劉師傅想著靠他們的武藝和日本小鬼去拚一拚,可是敵人的坦克車在柏油路上擺開,有一裏多地長;有許多……誰都有吃與喝那樣的迫切的問題,誰都感到冤屈與恥辱,他們都在猜測事情將要怎樣變化——誰都不知怎樣才好!

  整個的北平變成了一只失去舵的孤舟,在野shui上飄蕩!舟上的人們,誰都想作一點有益的事情,而誰的力量也不夠拯救他自己的。人人的心中有一團苦悶的霧氣。

  玉泉山的泉shui還閑適的流著,積shui灘,後海,三海的綠荷還在吐放著清香;北面與西面的青山還在藍而發亮的天光下面雄偉的立著;天壇,公園中的蒼松翠柏還伴著紅牆金瓦構成最壯美的景se;可是北平的人已和北平失掉了往日的關系;北平已不是北平人的北平了。在蒼松與金瓦的上面,懸著的是日本旗!人們的眼,畫家的手,詩人的心,已經不敢看,不敢畫,不敢想北平的雄壯偉麗了!北平的一切已都塗上恥辱與汙垢!人們的眼都在相互的問:“怎麼辦呢?”而得到的回答只是搖頭與羞愧!

  只有冠曉荷先生的心裏並沒感覺到有什麼不舒服。他比李四爺,小崔,孫七,劉師傅……都更多知道一些什麼“guo家”“民族”“社會”這類的名詞;遇到機會,他會運用這些名詞去登臺講演一番。可是,小崔們雖然不會說這些名詞,心裏卻有一gu子氣兒,一gu子不服人的,特別不服日本人的,氣兒。冠先生,盡管嘴裏花哨,心中卻沒有這一gu子氣。他說什麼,與相信什麼,完全是兩回事。他口中說“guo家民族”,他心中卻只知道他自己。他自己是一切。他自己是一顆光華燦爛的明星,大赤包與尤桐芳和他的女兒是他的衛星——小羊圈三號的四合房是他的宇宙。在這個宇宙裏,作飯,鬧酒,打牌,唱戲,穿好yi服,彼此吵嘴鬧脾氣,是季節與風雨。在這個宇宙裏,guo家民族等等只是一些名詞;假若出賣guo家可以使飯食更好,yi服更漂亮,這個宇宙的主宰——冠曉荷——連眼也不眨巴一下便去出賣guo家。在他心裏,生命就是生活,而生活理當奢華舒服。爲達到他的理想生活shui准,他沒有什麼不可以作的事。什麼都是假的,連guo家民族都是假的,只有他的酒飯,女人,yi冠,與金錢,是真的。

  從老早,他就恨惡南京,因爲guo民政府,始終沒有給他一個差事。由這點恨惡向前發展,他也就看不起中guo。他覺得中guo毫無希望,因爲中guo政府沒有給他官兒作!再向前發展,他覺得英guoguo都可愛,假若英guoguo能給他個官職。現在,日本人攻進了北平;日本人是不是能啓用他呢?想了半天,他的臉上浮起點笑意,象春風吹化了的冰似的,漸漸的由冰硬而露出點shui汪汪的意思來。他想:日本人一時絕難派遣成千成萬的官吏來,而必然要用些不抗日的人們去辦事。那麼,他便最有資格去作事,因爲憑良心說,他向來沒存過絲毫的抗日的心思。同時,他所結交的朋友中有不少是與日本人有相當的關系的,他們若是幫助日本人去辦事,難道還能剩下他嗎?想到這裏,他對著鏡子看了看自己,覺得印堂確是發亮,眼睛也有光。他好象記得西河沿福來店的大相士神仙眼說過,他就在這二年裏有一步好運。對著鏡子,他喊了一聲:“桐芳!”他看到自己喊人的口形是頗有些氣派,也聽到自己的聲音是清亮而帶著shui音兒,他的必能走好運的信心當時增高了好幾倍。

  “幹嗎呀?”桐芳jiao聲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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