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四世同堂第70章上一小節]樣子不過十六七歲,扁扁的臉,紅紅的腮,身不高,而頗粗壯,模樣不俊,而頗渾厚可愛,猛的向前走去。
“好!”教官笑了笑。“還有沒有?”
招弟要邁步,可是被身旁的一個女的拉住。她晃了晃,又立定。
“好,你過來!”教官向扁臉紅腮的小姑娘說。她遲疑了一下,而後很勇敢的往前走;口中冒著些白氣。
“這邊!”教官把她領到房子的山牆下,叫她背倚著牆上的一個小方洞。這時候,太陽上來了,把灰碌碌的天空忽然照紅,多半個天全是灰紅的,象淤住了血。城牆更黑了,而院中的牆與人都更清楚了點兒。扁臉姑娘的身上都發了紅,口中的白氣更白了。一個日本教官跳起來,手一揚,喊了聲:
“好的!”屋裏邊開了槍,小姑娘,口中還冒著點白氣,象塊木板似的,往前栽倒。天上更紅了,地上流著血。
“歸隊!”中教官向招弟們說。
招弟不曉得怎麼退回去的。她的眼前已沒有了別的東西與顔,只有一片紅光由地上通到天空,紅光裏有些金星在飛動。
“向左轉!跑步!”教官發了命令。
招弟跑不動。可是,有那具死屍躺在那裏,她不敢不跑。
每逢跑到死屍附近,她就想閉上眼。可是,不知怎麼的,她偏偏看見了它,與地上的血。她透不過氣來,又不敢站住。她張著口,雙手捧著小肚子,腸子仿佛要扯斷了似的。忍著疼,她東一腳西一腳的亂晃,仿佛是個醉鬼。不久,她的眼前遮上了一塊紅幕,與紅的天,紅的血,聯接到一。她忘了自己,忘了一切,只覺得天地,紅的天地,在旋舞轉動。
她不曉得什麼時候,和怎麼,進到屋中。睜開眼,她是在上躺著呢,已經正午。
她沒再落淚。不敢想什麼。她惜命,決定不去靠一靠牆上的方洞兒。
青春是鐵,環境是火爐。過了一個月,她又“活”了。她不再怕血與死,她的心已變成了石頭的。她忘了以前小的生活,不再往手指甲上塗上寇丹,而變成了個新的招弟。這個新招弟,她自己盤算,將要比她的
更厲害,更毒辣。以前,她只知道利用花般的容貌,去
漫,去冒險;現在,她將把花容月貌加上一顆鐵石的心,變成比
還偉大許多的女光棍。不錯,她的
是還在獄裏,可是她不能不感謝日本人給了她個機會,使她有了前途。她想:只要她立點功,她一定能把
救出來。等
恢複了自由,她們倆並肩立在一
,必能教全北平城都發抖!
春天過去了,招弟受完了訓。
她希望得一只手槍。沒有得到。
她希望得到一些足以使她興奮的工作。可是她被派到火車站上,查看來往的旅客。她得到一本子照片,須一一的記住在心裏,而後在車站上看有沒有與像片相符的人。這點事不易作,而且毫無趣味。她須時刻的留著神,而不見得能發現一個“細”。她須每天改變她的化裝,今天扮作鄉下丫頭,明天變作中年的婦人;可是老不能擦胭脂抹粉的扮成摩登小
。她不高興這個差遣,更不喜歡她的化裝。可是,命令是命令,無法反抗。她知道反抗命令的結果是什麼,她還沒忘了那個扁臉的女郎。她渴望再穿上漂亮的
服與高跟鞋,象好萊塢影片中的女間諜,來往在華麗的大旅館與闊人之間。可是,她必須去作鄉下丫頭!
她渴想去看看父,不爲別的,只爲教他知道她已變成個有本事的人。可是,命令禁止她回家,禁止她與家裏的人來往。
她切盼能見到。她以爲自己既作了日本人的特務,就一定有會到
的機會與權益。可是,她依舊打聽不到
在何
。
頭一天到前門車站去值班,她感到高興。她又有了自由,又看見春暖花開的北平。及至走到了車站,她又有些害怕。不錯,她是特務,有捉拿人的權柄。可是,捉拿人是不是也有危險呢?是的,她的身上有個證章;可是,它並沒顯露在外面,而是藏在裳裏邊;她露不出自己的威風,而只縮頭縮腦的站在那裏,象個鄉下來的傻丫頭。她感到寂寞,無聊,與寒伧。
過了一會兒,她拾起一張報紙。頭一眼,她看見了的像片!大赤包已死在獄中!像片的上下左右都說明著她的貪汙,罪狀,與如何在獄裏發狂!
看完,她的淚整串的落下來。她白受了苦。白當了特務,永遠不能再看見!隔著淚,她看見車站上來來往往的人;那麼多人,可是她只剩了自己。她已沒有了那愛她的,供給她一切的,
!
楞了半天之後,第一個來到她心中的念頭是——逃走!作了特務既沒能救出來,還有什麼意義呢?日本人是騙了她的
,騙了她自己;她應當逃走,不再給騙她的人作爪牙!
可是,她知道自己逃不了。看著車站上來往的人,以及腳行,巡警,車站上的職員,她不知道他們之中有多少是特務,哪幾個是特務。她可是准知道其中必有特務,而且不止一個。他們之中,也許有專負責監視著她的。她又看見了那個扁臉的女郎,在方洞兒前面一聲沒出的就栽倒在地,流盡了鮮血!
她擡頭看見了城牆的垛口,覺得那些豁口兒正象些巨大的眼睛,只要她一動,就會有一粒槍彈穿入她的口!她顫抖了一下。她忘了作特務的興奮與威風,而只感到多少只槍在她背後!
“好吧,”過了好大半天,她告訴自己:“混下去吧!頂毒辣的混下去吧!能殺誰就殺誰,能陷害誰就陷害誰!殺害誰也是解恨的事!”
她丟失了家,丟失了,丟失了自由,只剩下了殺,害,恨!她並不想去殺害日本人,因爲日本人的槍多,眼目多,手快!
同時,高第天天出去找事,但是找不到。北平已經半死,凡是中人的生意,都和祁天佑的布鋪差不多,開著門而沒有買賣;因此,到
裁人,哪兒也不肯多添吃飯的。大一點的生意,即使是飯館子,已都不能不接受日本人的“
子”,和日本人合作。高第不高興到這種“合作”的地方去作事,即使她能得到機會。至于官方的機關,那就更不用說,通通被日本人一手拿住,不走日本人的或漢
的門路,不用打算得到個地位。這樣,北平的軀殼雖然仍是高大寬厚的城牆,與那曾經住過多少位皇帝的亭園殿宇,可是它的心肺已完全是日本人;凡想呼吸一點空氣的,得到一點血液的,都必須到日本人那裏搖尾乞憐。高第不肯這麼作。她
眼看見她的母
作了些什麼,和怎樣被抄家。
即使她肯去賣苦力掙飯吃,她的機會也還是不多。在太平年月,一個女人給鋪戶裏的人們洗洗縫縫的,也能吃上三頓飯。現在鋪戶的人已裁減去一大半,她搶不到活計。在人家裏,只有“紅”漢才用得起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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