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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8章

第2小節
老舍作品

  [續四世同堂第8章上一小節]兩腳象踩著棉花。走出老遠,他才敢擡起頭來。仿佛有人叫了他一聲,他又低下頭去;他覺得自己的姓名很可恥。

  到了學校,果然已經上了課,學生可是並沒有到齊。今天沒有他的功課,他去看看意guo的窦神父。平日,窦神父是位非常和善的人;今天,在祁瑞宣眼中,他好象很冷淡,高傲。瑞宣不知道這是事實,還是因自己的心情不好而神經過敏。說過兩句話後,神父板著臉指出瑞宣的曠課。瑞宣忍著氣說:“在這種情形之下,我想必定停課!”

  “嘔!”神父的神氣十分傲慢。“平常你們都很愛guo,趕到炮聲一響,你們就都藏起去!”

  瑞宣咽了口吐沫,楞了一會兒。他又忍住了氣。他覺得神父的指摘多少是近情理的,北平人確是缺乏西洋人的那種冒險的精神與英雄氣概。神父,既是代表上帝的,理當說實話。想到這裏,他笑了一下,而後誠意的請教:

  “窦神父!你看中日戰爭將要怎麼發展呢?”

  神父本也想笑一下,可是被一點輕蔑的神經波lang把笑攔回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改朝換代是中guo史上常有的事!”

  瑞宣的臉上燒得很熱。他從神父的臉上看到人類的惡根xing——崇拜勝利(不管是用什麼惡劣的手段取得的勝利),而對失敗者加以輕視及汙蔑。他一聲沒出,走了出來。

  已經走出半裏多地,他又轉身回去,在教員休息室寫了一張紙條,叫人送給窦神父——他不再來教課。

  再由學校走出來,他覺得心中輕松了一些。可是沒有多大一會兒,他又覺得這實在沒有什麼可得意的;一個被捉進籠中的小鳥,盡管立志不再啼唱,又有什麼用chu呢?他有點頭疼。喪膽遊魂的,他走到小羊圈的口上,街上忽然亂響起來,拉車的都急忙把車拉入胡同裏去,鋪戶都忙著上板子,幾個巡警在驅逐行人:“別走了!回去!到胡同口裏去!”鋪戶上板子的聲響,無論在什麼時候,總給人以不快之感。瑞宣楞著了。一眼,他看見白巡長。趕過去,他問:“是不是空襲?”

  這本是他突然想起來的,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及至已經問出來,他的心中忽然一亮:“我們有空軍,來炸北平吧!和日本人一同炸死,也甘心!”他暗自禱告著。

  白巡長的微笑是恥辱,無可奈何,與許多說不出的委屈的混合物:“什麼空襲?淨街!給——”他的眼極快的向四圍一掃,而後把聲音放低,“給日本老爺淨街!”

  瑞宣的心中又黑了,低頭走進巷口。

  在大槐樹底下,小崔的車歪脖橫狼的放著。小崔,倭瓜臉氣得一青一紅的,正和李四爺指手畫腳的說:“看見沒有?

  剛剛把車拉出去,又淨了街!教人怎麼往下混呢?一刀把我宰了,倒幹脆!這麼笨鋸鋸我,簡直受不了!”

  李四爺今天得到消息較遲,含著歉意的向瑞宣打招呼:

  “街上怎樣啦?祁大爺!”

  “吃過飯了?四爺爺?”瑞宣立住,勉強的笑著說:“大概是日本要人從這裏過,淨街!”

  “不是關城門?”在李四爺的心中,只要不關城門,事情就不至于十分嚴重。

  “不至于吧!”

  “快三十年沒見過這個陣式了!”李四爺慨歎著說。“當初有皇上的時候,皇上出來才淨街!難道日本人要作咱們的皇上嗎?”

  瑞宣沒話可答,慘笑了一下。

  “祁先生!”小崔用烏黑的手扯了瑞宣一把,給大褂上印上了兩個指頭印兒。“你看,到底要怎樣呢?真要他ma的老這麼鋸磨人,我可要當兵去啦!”

  瑞宣喜歡李四爺與小崔這點情感,可是他沒法回答他們的問題。

  四大ma拖著破鞋,眯著兩只大近視眼,從門內出來。“誰說當兵去?又是小崔吧?你這小子,放下老婆不管,當兵去?

  真有你的!把老婆交給我看著嗎?趕緊回家睡個覺去,等鋪子開了門,再好好的去拉車!”

  “四大ma,誰知道鋪子關到什麼時候呢!一落太陽,又該戒嚴了,我拉誰去?”

  “甭管借鹽,還是借醋,我不准你在這兒瞎胡扯!”

  小崔知道反抗四大ma是沒有便宜的,氣哼哼的把車拉進院子去。

  “看你這老東西!”四大ma轉移了攻擊的目標。“鋪子都上了門,你怎麼不喊一聲,教大家夥知道知道哇?”說到了這裏,她才看見瑞宣:“喲!祁大爺呀,你看我這瞎摸合眼①的!祁大爺,這麼一會兒關城,一會兒淨街的,到底都是怎麼回事呀?”

  瑞宣沒話可說。他恨那些華北執政的人們,平日把百姓都裝在罐子裏,一旦遇到危難,他們甩手一走,把那封得嚴嚴的罐子留給敵人!憑著幾千年的文化與曆史,民氣是絕對可用的,可是……

  “我也說不清!盼著過幾天就好點了吧!”他只能這麼敷衍一下,好搭讪著走開。

  進了家門,他看見祁老人,天佑,瑞豐夫婦,都圍著棗樹閑談呢。瑞豐手裏捧著好幾個半紅的棗子,一邊吃,一邊說:“這就行了!甭管日本人也罷,中guo人也罷,只要有人負責,諸事就都有了辦法。一有了辦法,日本人和咱們的心裏就都消停了!”說著,把棗核兒用she頭一頂,吐在地上;又很①瞎摸合眼,表示眼力不好,看不清楚的意思。

  靈巧的把另一個棗子往高chu一扔,用嘴接住。

  瑞豐長得幹頭幹腦的,什麼地方都仿佛沒有油shui。因此,他特別注意修飾,凡能以人工補救天然的,他都不惜工本,虔誠修治。他的頭發永遠從當中分縫,生發油與生發蠟上得到要往下流的程度。他的小幹臉永遠刮得極幹淨,象個剛剛削去皮的荸荠;臉蛋上抹著玉容油。他的小幹手上的指甲,永遠打磨得十分整齊,而且擦上油。他的yi服都作得頂款式,鮮明,若在天橋兒閑溜,人家總以爲他是給哪個紅姑娘彈弦子的。

  或者因爲他的頭小,所以腦子也不大,他所注意的永遠是最實際的東西與問題,所走的路永遠是最省腳步的捷徑。他沒有絲毫的理想。

  現在,他是一家中學的庶務主任。

  瑞宣與瑞全都看不上老二。可是祁老人,天佑,和天佑太太都相當的喜歡他,因爲他的現實主義使老人們覺得他安全可靠,不至于在外面招災惹禍。假若不是他由戀愛而娶了那位摩登太太,老人們必定會派他當家過日子,他是那麼會買東西,會交際,會那麼婆婆mama的和七姑姑八老姨都說得來。不幸,他娶了那麼位太太。他實際,她自私;二者歸一,老人們看出不妥之chu來,而老二就失去了家庭中最重要的地位。爲報複這個失敗,他故意的不過問家事,而等到哥嫂買貴了東西,或chu置錯了事情,他才頭頭是道的去批評,甚至于攻擊。

  “大哥!”瑞豐叫得很qin切,顯出心中的痛快:“我們學校決定了用存款維持目前,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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