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四世同堂第9章上一小節]意有話不說,所以想用自己的資料換取情報:“我這幾天不斷出去,真實的消息雖然很少,可是大致的我已經清楚了大勢所趨。一般的說,大家都以爲中日必須合作。”
“哪個大家?”瑞宣本不想得罪人,但是一遇到冠先生這路人,他就不由的話中帶著刺兒。
冠先生覺到了那個刺兒,轉了轉眼珠,說:“自然,我們都希望中能用武力阻止住外患,不過咱們打得過日本與否,倒是個問題。北平呢,無疑的是要暫時由日本人占領,那麼,我想,象咱們這樣有點用
的人,倒實在應當出來作點事,好少教我們的人民吃點虧。在這條胡同裏,我就看得起你老哥和錢默翁,也就特別的關切你們。這幾天,默翁怎樣?”
“這兩天,我沒去看他。”
“他是不是有什麼活動呢?”
“不知道!他恐怕不會活動吧,他是詩人!”
“詩人不見得就不活動呀!聽說詩人杜秀陵就很有出任要職的可能!”
瑞宣不願再談下去。
“咱們一同看看默翁去,好不好?”
“改天吧!”
“哪一天?你定個時間!”
瑞宣被擠在死角落裏,只好改敷衍爲進攻。“找他幹什麼呢?”
“是呀,”曉荷的眼放出光來,“這就是我要和你商量商量的呀!我知道錢先生能詩善畫,而且愛養花草。日本人呢,也喜歡這些玩藝兒。咱們——你,我,錢先生——要是組織個什麼詩畫社,消極的能保身,積極的還許能交往上日本人,有點什麼發展!我們一定得這麼作,這確乎是條平妥的路子!”
“那麼,冠先生,你以爲日本人就永遠占據住咱們的北平了?”
“他們占據一個月也好,一百年也好,咱們得有個准備。
說真的,你老哥別太消極!在這個年月,咱們就得充分的活動,好弄碗飯吃,是不是?”
“我想錢先生決不肯作這樣的事!”
“咱們還沒見著他呢,怎能斷定?誰的心裏怎麼樣,很難不詳談就知道!”
瑞宣的胖臉微微紅起來。“我自己就不幹!”他以爲這一句話一定開罪于冠先生,而可以不再多羅嗦了。
冠先生並沒惱,反倒笑了一下:“你不作詩,畫畫,也沒關系!我也不會!我是說由默翁作文章,咱們倆主持事務。早一點下手,把牌子創開,日本人必聞風而至,咱們的小羊圈就成了文化中心!”
瑞宣再不能控製自己,冷笑得出了聲。
“你再想想看!”冠先生立起來。“我覺得這件事值得作!
作好了,于我們有益;作不好呢也無損!”一邊說,他一邊往院中走。“要不這樣好不好?我來請客,把錢先生請過來,大家談談?他要是不願上我那裏去呢,我就把酒菜送到這邊來!
你看怎樣?”
瑞宣答不出話來。
走到大門口,冠先生又問了聲:“怎樣?”
瑞宣自己也不知道哼了一句什麼,便轉身進來。他想起那位窦神父的話。把神父的話與冠曉荷的話加在一,他打了個冷戰。
冠曉荷回到家中,正趕上冠太太回來不久。她一面換服,一面喊洗臉
和酸梅湯。她的赤包兒式的臉上已褪了粉,口與鼻大吞大吐的呼吸著,聲勢非常的大,仿佛是剛剛搶過敵人的兩三架機關槍來似的。
大赤包對丈夫的財祿是絕對樂觀的。這並不是她信任丈夫的能力,而是相信她自己的手眼通天。在這幾天內,她已經和五位闊姨太太結爲幹姊,而且順手兒贏了兩千多塊錢。
她預言:不久她就會和日本太太們結爲姊,而教日本的軍政要人們也來打牌。
因爲滿意自己,所以她對別人不能不挑剔。“招弟!你幹了什麼?高第你呢?怎麼?該加勁兒的時候,你們反倒歇了工呢?”然後,指槐罵柳的,仍對兩位小發言,而目標另有所在:“怎麼,出去走走,還曬黑了臉嗎?我的臉皮老,不怕曬!我知道幫助丈夫興家立業,不能專仗著臉子白,裝他
的小妖精!”
說完,她伸著耳朵聽;假若尤桐芳有什麼反抗的表示,她准備大舉進攻。
尤桐芳,可是,沒有出聲。
大赤包把槍口轉向丈夫來:
“你今天怎麼啦?也不出去?把事情全交給我一個人了?
你也不害羞!走,天還早呢,你給我乖乖的再跑一趟去!你又不是裹腳的小妞兒,還怕走大了腳?”
“我走!我走!”冠先生拿腔作調的說。“請太太不要發脾氣!”說罷,戴起帽子,懶洋洋的走出去。
他走後,尤桐芳對大赤包開了火。她頗會調動開火的時間:冠先生在家,她能忍就忍,爲是避免禍首的罪名;等他一出門,她的槍彈便擊射出來。大赤包的嘴已很夠野的,桐芳還要野上好幾倍。罵到連她自己都覺難以入耳的時候,她會坦率的聲明:“我是唱玩藝兒出身滿不在乎!”
尤桐芳不記得她的父母是誰,“尤”是她養母的姓。四歲的時候,她被人拐賣出來。八歲她開始學鼓書。她相當的聰明,十歲便登臺掙錢。十三歲,被她的師傅給強了,影響到她身
的發育,所以身量很矮。小扁臉,皮膚相當的細潤,兩只眼特別的媚。她的嗓子不錯,只是底氣不足,往往唱著唱著便聲嘶力竭。她的眼補救了嗓子的不足。爲生活,她不能不利用她的眼幫助歌唱。她一出臺,便把眼從右至左打個圓圈:使臺下的人都以爲她是看自己呢。因此,她曾經紅過一個時期。她到北平來獻技的時候,已經是二十二歲。一來是,北平的名角太多;二來是她曾打過二次胎,中氣更不足了;所以,她在北平不甚得意。就是在她這樣失意的時候,冠先生給她贖了身。大赤包的身量——先不用多說別的——太高,所以他久想娶個矮子。
假若桐芳能好好的讀幾年的書,以她的身世,以她的聰明,她必能成爲一個很有用的小女人。退一步說,即使她不讀書,而能堂堂正正的嫁人,以她的社會經驗,和所受的痛苦,她必能一撲納心①的作個好主婦。她深知道華美的服,悅耳的言笑,豐腴的酒席,都是使她把身心腐爛掉,而被扔棄在爛死崗子的毒葯。在表面上,她使媚眼,她歌唱,她開玩笑,而暗地裏她卻以淚洗面。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姊
戚;睜開眼,世界是個空的。在空的世界中,她須向任何人都微笑,都飛眼,爲是賺兩頓飯吃。在二十歲的時候,她已明白了一切都是空虛,她切盼遇到個老實的男人,給她一點生活的真實。可是,她只能作姨太太!除了她的媚眼無法一時改正——假如她遇上一個好男人——她願立刻改掉一切的惡習。但是,姨太太是“專有”的玩物;她須把媚惑衆人的手段用來取悅一個人。再加上大赤包的嫉妒與壓迫,她就更須向丈夫討好,好不至于把到了口的飯食又丟掉。一方面,她須用舊有的誘惑技巧拴住丈夫的心,另一方面,她決定不甘受欺侮,以免變成墊在桌
下的青蛙。況且,在心裏,她不比任何人壞;或者,因爲在江湖上走慣了,她倒比一般的人更義氣一些。以一個女人來說,她也不比任何女人更不貞節。
雖然她十三歲就破了身,二十二歲就已墮過兩次胎,可是那①一撲納心,形容一個人死心塌地的跟隨著別人。
並不是她自己的罪惡。因此,大赤包越攻擊她,她便越要抗辯,她覺得大赤包沒有罵她的資格。不幸,她的抗辯,本來是爲得到了解,可是因爲用了诟罵的形式來表達,便招來更多的攻擊與仇恨。她也就只好將錯就錯的繼續反攻。
今天,她的責罵不僅是爲她自己,而且是爲了她的老家——遼甯。她不准知道自己是關外人不是,但是她記得在沈陽的小河沿賣過藝,而且她的言語也是那裏的。既無父母,她願妥定的有個老家,好教自己覺得不是無根的浮萍。她知道日本人騙去了她的老家,也曉得日本人是怎樣虐待著她的鄉,所以她深恨大赤包的設盡方法想接近日本人。
在全家裏,她只和高第說得來。冠曉荷對她相當的好,但是他的愛她純粹是寵愛玩弄,而毫無尊重的意思。高第呢,既不得父母的歡心,當然願意有個朋友,所以對桐芳能平等相待,而桐芳也就對高第以誠相見。
桐芳叫罵了一大陣以後,高第過來勸住了她。雷雨以後,多數是晴天;桐芳把怨氣放盡,對高第特別的熱。兩個人談起心來。一來二去的,高第把自己的一點小秘密告訴了桐芳,引起桐芳許多的感慨。
“托生個女人,唉,就什麼也不用說了!我告訴你,大小,一個女人就象一個風筝。別看它花紅柳綠的,在半天空中搖搖擺擺,怪美的,其實那根線兒是在人家手裏呢!不服氣,你要掙斷那根線兒,好,你就頭朝下,不是落在樹上,就是挂在電線上,連尾巴帶翅膀,全扯得稀爛,比什麼都難看!”
牢騒了一陣,她把話拉回來:“我沒見過西院裏的二爺。不過,要嫁人的話,就嫁個老老實實的人;不怕窮點,只要小兩口兒能消消停停的過日子就好!你甭忙,我去幫你打聽!我這一輩子算完了,睜開眼,天底下沒有一個人!不錯,我有個丈夫;可是,又不算個丈夫!也就是我的心路寬,臉皮厚!
要不然,我早就紮在尿窩子裏死啦!得啦,我就盼著你有一門子好事,也不枉咱們倆相好一程子!”
高第的短鼻子上縱起不少條兒笑紋。
……《四世同堂》第9章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第10章”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