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書庫>文學名著>老舍>離婚>第3章

《離婚》第3章

老舍作品

  一

  老李唯一值得活著的事是天天能遇到機會看一眼東屋那點“詩意”。他不能不承認他“是”迷住了,雖然他的理智強有力的管束著一切行動。既不敢——往好了說,是不肯——純任感情的進攻,他只希望那位馬先生回來,看她到底怎樣辦,那時候他或者可以決定他自己的態度。設若他不願再欺哄自己的話,他實在是希翼著——馬回來,和她吵了;老李便可以與她一同逃走。逃出這個臭家庭,逃出那個怪物衙門;一直逃到香濃se烈的南洋,赤躶躶的在赤道邊上的叢林中酣睡,作著各種顔se的熱夢!帶著丁二爺。丁二爺天生來的宜于在熱帶懶散著。說真的,也確是得給丁二爺想主意——他一天到晚怕槍斃,不定哪天他會喝兩盅酒到巡警局去自首!帶他上哪兒?似乎只有南洋合適。他與她,帶著個怕槍斃的丁二爺,在椰樹下,何等的lang漫!

  “小鳥兒,叫吧!你們一叫,就沒人槍斃我了!”丁二爺又對著籠子低聲的問蔔呢!

  逃,逃,逃,老李心裏跳著這一個字。逃,連小鳥兒也放開,叫它們也飛,飛,飛,一直飛過綠海,飛到有各se鹦鹉的林中,飲著有各se遊魚的溪shui

  他笑這個社會。小趙被殺會保全住不少人的飯碗,多麼滑稽!

  二

  正是個禮拜天,蟬由天亮就叫起來,早晨屋子裏就到了八十七度,英和菱的頭上song前眼看著長一片一片的痱子。沒有一點風,整個的北平象個悶爐子,城牆上很可以烤焦了燒餅。丁二爺的夏布衫無論如何也穿不住了;英和菱熱得象急了的狗,捉著東西就咬。院子裏的磚地起著些顫動的光波,花草全低了頭,麻雀在牆根張著小嘴喘氣,已有些發呆。沒人想吃飯,賣冰的聲音好象是天上降下的福音。老李連襪也不穿,一勁兒撲打蒲扇。只剩了蒼蠅還活動,其余的都入了半死的狀態。街上電車鈴的響聲象是催命的咒語,響得使人心焦。

  爲自己,爲別人,夏天頂好不去拜訪qin友,特別是胖人。可是吳太太必須出來尋qin問友,好象只爲給人家屋裏增加些溫度。

  老李趕緊穿襪子,找汗衫,胳臂肘上往下大gu的流汗。方墩太太眼睛上的黑圈已退,可是腮上又加上了花彩,一大條傷痕被汗淹得並不上口,跟著一小隊蒼蠅。“李先生,我來給你道歉,”方墩的腮部自己彈動,爲是驚走蒼蠅。“我都明白了,小趙死後,事情都清楚了。我來道歉!還有一件事,我得告訴你。吳先生又找著事了。不是新換了市長嗎,他托了個人情,進了教育局。他雖是軍隊出身,可是現在他很認識些個字了;近來還有人托他寫扇面呢。好歹的混去吧,咱們還閑得起嗎?”

  老李爲顯著和氣,問了句極不客氣的,“那麼你也不離婚了?”

  方墩搖搖頭,“哎,說著容易呀;吃誰去?我也想開了,左不是混吧,何必呢!你看,”她指著腮上的傷痕,“這是那個小老婆抓的!自然我也沒饒了她,她不行;我把她的臉撕得紫裏套青!跟吳先生講和了,單跟這個小老婆幹,看誰成,我不把她打跑了才怪!我走了,乘著早半天,還得再看一家兒呢。”她仿佛是練著寒暑不侵的工夫,專爲利用暑天鍛煉tui腳。

  老李把她送出去,心裏說“有一個不離婚的了!”

  剛tuo了汗衫,擦著song前的汗,邱太太到了;連她象紙板那樣扁,頭上也居然出著汗珠。

  “不算十分熱,不算,”她首先聲明,以表示個xing強。“李先生,我來問你點事,邱先生新弄的那個人兒在哪裏住?”“我不知道,”他的確不知道。

  “你們男人都不說實話,”邱太太指著老李說,勉強的一笑。“告訴我不要緊。我也想開了,大家混吧,不必叫真了,不必。只要他鬧得不太離格,我就不深究;這還不行?”“那麼你也不離婚了?”老李把個“也”字說得很用力。“何必呢,”邱太太勉強的笑,“他是科員,我跟他一吵;不能吵,簡直的不能吵,科員!你真不知道他那個——”老李不知道。

  “好啦,乘著早半天,我再到別chu打聽打聽去。”她仿佛是正練著寒暑不侵的工夫,利用暑天鍛煉著tui腳。老李把她送出去,心裏說“又一個不離婚的!”他剛要轉身進來,張大哥到了,拿著一大籃子shui果。“給幹女兒買了點果子來;天熱得夠瞧的!”隨說隨往院裏走。

  丁二爺聽見張大哥的語聲,慌忙藏在裏屋去出白毛汗。“我說老李,”張大哥擦著頭上的汗,“到底那張房契和丁二是怎回事?我心裏七上八下的不得勁,你看!”

  老李明知道張大哥是怕這件事與小趙的死有關系,既舍不得房契,又怕鬧出事來。他想了想,還是不便實話實說;大熱的天,把張大哥嚇暈過去才糟!“你自管放心吧,准保沒事,我還能冤你?”

  張大哥的左眼開閉了好幾次,好象困乏了的老馬。他還是不十分相信老李的話,可是也看出老李是決定不願把真情告訴他:“老李,天真可是剛出來不久,別又——”

  老李明白張大哥;張大哥,方墩,邱太太,和……都怕一樣事,怕打官司。他們極願把家庭的醜惡用白粉刷抹上,敷衍一下,就是別打破了臉,使大家沒面子。天真雖然出來,到底張大哥覺得這是個家庭的汙點,白粉刷得越厚越好;由這事再引起別的事兒,叫大家都知道了,最難堪;張大哥沒有力量再去抵擋一陣。你叫張大哥象老驢似的戴上“遮眼”,去轉十年二十年的磨,他甘心去轉,叫他在大路上痛痛快快的跑幾步,他必定要落淚。“大哥,你要是不放心的話,我給你拿著那張契紙,凡事都朝著我說,好不好?”

  “那——那倒也不必,”張大哥笑得很勉強,“老李你別多心!我是,是,小心點好!”

  “准保沒錯!丁二爺一半天就回去,你放心吧!”“好,那麼我回去了,還有人找我商議點婚事呢。明天見,老李。”

  老李把張大哥送出去,熱得要咬誰幾口才好。

  丁二爺頂著一頭白毛汗從裏間逃出來:“李先生,我可不能回張家去呀!張大哥要是一盤問我,我非說了不可,非說了不可!”

  “我是那麼說,好把他對付走;誰叫你回張家去?”老李覺得這樣保護丁二爺是極有意義,又極沒有意義,莫名其妙。三

  張大哥走了不到五分鍾,進來一男一女,開開老李的屋門便往裏走。老李剛又tuo了襪子與汗衫。

  “不動,不動!”那個男的看見老李四下找汗衫,“千萬不要動!”

  老李明白過來了,這是馬老太太的兒子。他看著他們。

  屋門開了,馬老太太進來:“快走,上咱們屋去!”“ma!”馬先生立起來,拉住老太太的手,“就在這兒吧,這兒還涼快些。”

  馬老太太的淚在眼裏轉,“這是李先生的屋子!……

離婚第3章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

▷ 閱讀第3章第2小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