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鼓書藝人第8節上一小節]思。他那瘦削俊俏的臉上,忽然現出小學生般腼腆的表情。他幹笑了一聲,想掩蓋自己的惶惑:“不忙,我還年青呢。我把時間都用在作藝上了,這您是知道的。”他躊躇了一下,想了想,說:“再說,這年月,要養家吃飯也不容易。誰知道往後又會怎麼樣呢?”
“要是你能娶上個會掙錢的媳婦,那就好了。倆人掙錢養一個家,這也算是趕時髦。”寶慶真誠地回答道。
小劉的臉更紅了。他不知怎麼好了,用深感寂寞的眼神望著寶慶,心裏想著,這人心眼真好,藝高,又夠朋友,和自己的爸爸差不多。能跟他講講心裏話嗎?談談自己的苦悶,還有他愛琴珠的事兒。唐家倒是願意把琴珠給他的,爲的什麼,他也知道。他倆要是配了對兒,琴珠和他就永遠得在一起作藝。這他倒沒什麼不情願。不過他希望琴珠能完全歸他。他知道她的毛病,要是娶個媳婦,又不能獨占,叫他惡心。跟琴珠結婚,還有更叫人發愁的事兒。他的身子骨兒不硬朗,琴珠可是又健壯又……永不知滿足。要想當個好丈夫,他就得毀了自個兒的身子,藝也就作不成了。他失眠,夜裏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著這件事。他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著才好,也找不著個可以商量的人。他呆呆地、詢問般地看著寶慶那慈祥的臉。
他只說了聲,“好大哥,要是……”就忽然打住了。寶慶不喜歡琴珠。跟他說說,不提名道姓的行不行?“要是什麼?”寶慶接著問,“別瞞著我,咱倆不是朋友嗎?”“是我和琴珠的事兒,”小劉一下子口而出了。他用手指比劃著,想解釋什麼,“我和她,——唔,這您知道。”
寶慶用手掌搓著腦門,心裏想,甯毀七座廟,不破一門婚。于是他說:“這可是個好消息。恭喜恭喜。那你怎麼還不結婚呢?”
小劉傾訴了他的煩惱。寶慶沒給他出主意。他只反問:“小兄弟,我想問問你,你覺著我待你怎麼樣?我沒虧待過你——。”
“當然啦!”小劉馬上熱心地說,“這可沒說的。您心眼好,又大方。誰也比不了。”
“謝謝,可要是你跟琴珠結了婚,你就得永遠跟著唐家,把我給忘了,對不?”
“哪裏!”小劉象是受了驚:“我決不會忘記您對我的恩情。要知道,大哥,人家說您的壞話,我從來不信。您對我一片誠心,我也對您忠心耿耿。您放心,我不是個反複無常的小人。”
“好,我信得過你。”寶慶說,“我希望你和琴珠一輩子快快活活的。我希望你和我也能一輩子如手足。你知道我一向疼你。我總想,要是你我能在天地面前拜個把子,就好了。”
他哈哈地笑起來。“小劉,我當你的老把兄怎麼樣?”小劉睜大了眼睛。他看著寶慶,心裏又是驚,又是喜,又不大放心。他笑了起來,“您是個名角兒,我是個傍角兒的。我哪能拜您爲大哥呢?我可不敢。”
“別這麼說,”寶慶用命令的口氣說,“咱倆就拜個把子,皇天在上,永爲兄弟。”
他倆分手以後,寶慶心裏還是不踏實。可能他已經贏了一個回合,但還沒定局。他當然能夠左右小劉,但並沒有十分的把握。琴珠和她娘才是真正的對頭。她們要是拿定了主意,就能隨心所慾地拿捏小劉。一個藝人有多少揪心的事兒!
快過年了。寶慶打算豐豐盛盛、痛痛快快地過個年。年過得熱熱鬧鬧,人就不會總想著老家了。再說他也樂意款待款待大家,這能使家裏顯出一和睦勁兒來。
他給二一些錢,叫她帶著大鳳上街買東西去。她很會買東西。別看她好酒貪杯,情緒又變幻莫測,買東西,還價錢,倒很內行。就是他
自出馬去講價錢,也沒她買的便宜。
拿到錢,樂壞了二。爲了慶祝這個,她先喝了一盅,接著一盅,又是一盅。等她帶著大鳳上街時,已經醉得快走不動道兒了。她醉眼惺忪,可還起價錢來,還是精神抖擻。那些四川的店鋪夥計,頂喜歡爲了爭價錢吵得面紅耳赤,二
也覺得討價還價是件有滋有味的事兒。要是她買一斤蠶豆,准得再抓上一把蔥,塞進菜籃子裏。不多一會兒,她就帶著閨女回來了,籃子塞得滿滿的。她給自己剩下了一些錢,夠她好好喝上幾天酒了。
寶慶去看大哥窩囊廢。他給了大哥點錢,要他回家團圓團圓,過個熱鬧年。
窩囊廢冷笑了。“在這麼個鬼地方過年?你說怎麼過?算了吧!”他愁眉苦臉,本來,他整天沒什麼挂心的事,可最近爲自己的年紀,擔起心事來了。頭一條,他不願意死在外鄉。“甭那麼說,哥,”寶慶笑著說,“越是離鄉背井的,越是得聚聚。我就是爲這個,才給您送錢來了。我成心要您快活快活,散散心。上街給您自個兒買點什麼去。”
窩囊廢不好意思降低身分,伸手去拿兄弟的錢。他指了指桌子,“我不要錢,”他說:“你可以把錢擱在那兒——擱在桌子上。”
寶慶走了以後,窩囊廢就上了街。他走到集上,買了個叫做“五更”的小油燈,既能當燈使,又可以溫茶
;一個竹子做的小
煙袋,一對假的玉石耳環,還有一把香。回到家,他用紅紙一件件包起,准備年三十晚*希透蠡锒*
寶慶象個八歲的孩子似的盼過年。他一聞到廚房裏飄來的香味兒,就忍不住咂咂嘴,盼著除夕到來,好大吃一頓。他想方設法,要大家也跟他一樣起勁。于是全家都一心一意准備著這個喜慶日子。連大鳳也高高興興地在廚房裏幫的忙。事與願違。除夕晚上,寶慶的班子有堂會,寶慶很傷心。他准備了家宴,打算一家人吃頓團圓飯。可是,堂會怎麼能不去呢?他不能不替班子裏其他的人打算,不能不讓大家去掙這一份節錢。不論他怎麼惋惜三十晚上這頓團圓飯,他還是得去。
堂會散了的時候,已經是清晨兩點鍾了。外面下著雪。秀蓮、小劉和寶慶走出門,穿過狹窄的街道時,雪落在他們的服上,臉上的雪都化成了
。三個人都垂頭喪氣。琴珠沒來唱堂會,小劉知道她准是跟個男人去了。他氣壞了,沒跟唐家一起吃上年夜飯不說——琴珠也扔了他走了。秀蓮眼裏含著淚,心裏頭很難過。
寶慶兩手在嘴邊圍成個喇叭筒,大聲叫滑竿。他的聲音淹沒在茫茫的大雪裏,擡滑竿的也回家吃年夜飯去了。街上空蕩蕩的,除了寶慶的一班人和雪花以外,什麼也沒有。他們步履艱難,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間或有一家,窗簾裏面還有亮光。只聽見裏面圍席而坐的人,在哈哈地笑著。秀蓮眼裏滿是淚。
忽然間,來了一乘滑竿,一堆黑糊糊的影子,歪歪斜斜地在雪地裏走著。寶慶叫住了滑竿。他不等擡滑竿的張口要價,就把手伸進口袋,抓出一把毛錢。
可是,誰該坐滑竿,誰又該走路呢?一乘滑竿不能把三個人都擡走。小劉忽然不好意思起來,覺著自己抱怨得太多了。“讓秀蓮坐吧,”他說,“我能走。”
“你坐上去,”寶慶下了命令,“我們喜歡走走。你的身子骨要緊。坐上去吧,我求你啦!”
小劉上了滑竿。大哥那麼尊重他,他很高興。他笑著招了招手。“好大哥,”他說,“明兒我來給您拜年——一定來。”
寶慶和秀蓮站在那兒,看著滑竿消失在黑暗裏。秀蓮累了,她翻起領,把臉縮在領子裏。
“來吧,閨女,”寶慶說,“咱們走。你很累了吧?”她走了幾步才回答:“我不累。”從她的聲音聽來,她已經精疲力盡了。寶慶也很累了。他覺得很對不起家裏的人。別人家都在過年,他和閨女卻得這麼著在街上走。他裝出一副輕松愉快的樣子說:“秀蓮,又是一年了,你又長了一歲,十五了。記住了嗎?你今年應該把書唱得更好。”秀蓮沒答碴兒。過了一會,寶慶又說開了,“咱們現在掙的錢不少了——可以面面地把你嫁出去了。”“幹嗎說那個,爸?”她突然問道。她正瞧著自己的腳。一雙鞋糟蹋了,差不多還是新的呢。
“這是大事。每個閨女都該結門好。”
她一聲不吭,叫他心裏發涼。他們繼續往前走,她心裏不明白的是,爲什麼爸爸老要提他們的買賣。他錢掙得多,又跟她嫁人有什麼關系?
總算到了家。寶慶拍著手,象個小學生一樣,高興得歡蹦亂跳。“總算到家了,咱們總算到家了。”他不住地說,心裏希望有誰能出來接接他們,可是,沒人。他們自己走上樓,服上的
淌
了樓道。
二已經醉了。她已經上
,打開呼噜了。窩囊廢正在秀蓮屋裏跟大鳳說話。他倆都是一副哭喪相。窩囊廢醉醺醺的,話越來越多。“錢,錢,錢,”他正跟大鳳說著,“錢又怎麼樣。爲什麼偏偏要在大年三十跑出去掙錢。人生幾何,能有多少大年三十好過的?”
寶慶一屁倒在堂屋裏的一把扶手椅裏。紅蠟還燃著,燭光就象黃
的星星一樣,在他矇卑的眼前晃動著。錢……錢……錢……這麼幹下去,值嗎?
秀蓮走進自己的屋裏,躺了下來。
“來,侄女兒,”窩囊廢叫道,“來玩牌,讓你大伯贏幾個怎麼樣?”
“不了,大伯,”秀蓮說,她已經乏得厲害,小嫩嗓子也啞得說不出話來了。“我要睡覺。”她臉沖著牆,睡了。
窩囊廢歎了一口氣,他站起來走到窗口,看著外面飄著的雪花。“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小蓮。”他悄悄地說,搖晃著他那花白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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