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事情現在應從馬威從李子榮那裏走了的那一天往回倒退一年。
伊牧師是個在中傳過二十多年教的老教師。對于中
事兒,上自伏羲畫卦,下至袁世凱作皇上,(他最喜歡聽的一件事)他全知道。除了中
話說不好,簡直的他可以算一本帶著
的“中
百科全書”。他真愛中
人:半夜睡不著的時候,總是禱告上帝快快的叫中
變成英
的屬
;他含著熱淚告訴上帝:中
人要不叫英
人管起來,這群黃臉黑頭發的東西,怎麼也升不了天堂!
伊牧師順著牛津大街往東走,雖然六十多了,他走得還是飛快。
從太陽一出來直到半夜,牛津大街總是被婦女擠滿了的。這條大街上的鋪子,除了幾個賣煙卷兒的,差不多全是賣婦女用的東西的。她們走到這條街上,無論有什麼急事,是不會在一分鍾裏往前挪兩步的。鋪子裏擺著的花紅柳綠的帽子,皮鞋,小手套,小提箱兒……都有一種特別的吸力,把她們的眼睛,身,和靈魂一齊吸住。伊牧師的宗教上的尊嚴到了這條街上至少要減去百分之九十九:往前邁一大步,那支高而礙事的鼻子非碰在老太太的小汗傘上不可;往回一煞步,大皮鞋的底兒(他永遠不安橡皮底兒)十之八九是正放在姑娘的小腳指頭上;伸手一掏手巾,胳臂肘兒准放在婦人提著的小竹筐兒裏,……。每次他由這條街走過,至少回家要換一件汗衫,兩條手巾。至于“對不起”,“沒留神”這路的話,起碼總說百八十個的。
好容易擠過了牛津圈了,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說了聲“謝謝上帝!”腳底下更加了勁,一直往東走。汗珠子好象雪化了似的從雪白的鬓角兒往下流。
伊牧師雖然六十多歲了,腰板還挺得筆直。頭發不多,可是全白了。沒留胡子,腮上刮得晶亮;要是臉上沒有褶兒,簡直的象兩塊茶青的磁磚。兩只大眼睛,歇歇松松的安著一對小黃眼珠兒。眼睛上面挂著兩條肉棱兒,大概在二三十年前棱兒上也長過眉毛。眼睛下面搭拉著一對小眼鏡,因爲鼻子過高的原故,眼鏡和眼睛的距離足有二寸來的;所以從眼鏡框兒上邊看東西,比從眼鏡中間看方便多了。嘴
兒很薄,而且嘴犄角往下垂著一點。傳道的時候,兩個小黃眼珠兒在眼鏡框兒上一定,薄嘴片往下一垂,真是不用說話,就叫人發抖。可是平常見了人,他是非常的和藹;傳教師是非有兩副面孔辦不了事的。
到了博物院街,他往左拐了去。穿過陶靈吞大院,進了戈登胡同。
這一帶胡同住著不少中學生。
在倫敦的中人,大概可以分作兩等,工人和學生。工人多半是住在東倫敦,最給中
人丟臉的中
城。沒錢到東方旅行的德
人,法
人,美
人,到倫敦的時候,總要到中
城去看一眼,爲是找些寫小說,日記,新聞的材料。中
城並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住著的工人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舉動。就是因爲那裏住著中
人,所以他們要瞧一瞧。就是因爲中
?歉鋈豕運撬姹愀僑呵诳嗄屠停谝煊蛘曳鈎緣幕思?上一切的罪名。中
城要是住著二十個中
人,他們的記載上一定是五千;而且這五千黃臉鬼是個個抽大煙,私運軍火,害死人把屍首往
底下藏,強
婦女不問老少,和作一切至少該千刀萬剮的事情的。作小說的,寫戲劇的,作電影的,描寫中
人全根據著這種傳說和報告。然後看戲,看電影,念小說的姑娘,老太太,小孩子,和英
皇帝,把這種出乎情理的事牢牢的記在腦子裏,于是中
人就變成世界上最
險,最汙濁,最討厭,最卑鄙的一種兩條
兒的動物!
二十世紀的“人”是與“家”相對待的:強
的人是“人”,弱
的呢?狗!
中是個弱
,中
“人”呢?是——!
中人!你們該睜開眼看一看了,到了該睜眼的時候了!你們該挺挺腰板了,到了挺腰板的時候了!——除非你們願意永遠當狗!
中城有這樣的好名譽,中
學生當然也不會吃香的。稍微大一點的旅館就不租中
人,更不用說講
面的人家了。只有大英博物院後面一帶的房子,和小旅館,還可以租給中
人;並不是這一帶的人們特別多長著一分善心,是他們吃慣了東方人,不得不把長臉一拉,不得不和這群黃臉的怪物對付一氣。
販子養
不見得他准愛
,英
人把房子租給中
人又何嘗是愛中
人呢。
戈登胡同門牌三十五號是溫都寡婦的房子。房子不很大,三層小摟,一共不過七八間房。門外攔著一排綠柵欄。三層白石的臺階,刷得一釘點兒土也沒有。一個小紅漆門,門上的銅環子擦得晶光。一進門是一間小客廳。客廳後面是一間小飯廳。從這間小飯廳繞過去,由樓梯下去,還有三間小房子。樓上只有三間屋子,臨街一間,後面兩間。
伊牧師離著這個小紅門還老遠,就把帽子摘下來了。擦了擦臉上的汗,又正了正領帶,覺得身上一點缺點沒有了,才輕輕的上了臺階。在臺階上又站了一會兒,才拿著音樂家在鋼琴上試音的那個輕巧勁兒,在門環上敲了兩三下。
一串細碎的腳步兒從樓上跑下來,跟著,門兒稍微開開一個縫兒,溫都太太的臉露出一半兒來。
“伊牧師!近來好?”她把門開大了一點,伸出小白手,在伊牧師的手上輕輕的挨了一挨。
伊牧師隨著她進去,把帽子和大氅挂在過道兒的架上,然後同她進了客廳。
小客廳裏收拾得真叫幹淨爽利,連挂畫的小銅釘子都象含著笑。屋子當中鋪著一塊長方兒的綠毯子,毯子上放著兩個不十分大的臥椅。靠著窗戶擺著一只小茶幾,茶幾上一個小三彩中磁瓶,
著兩朵小白玫瑰花。茶幾兩旁是兩把橡木椅子,鑲著綠絨的椅墊兒。裏手的山牆前面擺著一架小鋼琴,琴蓋兒上放著兩三張照像片兒。琴的前邊放著一支小油漆凳兒。凳兒上臥著個白胖白胖的小獅子狗,見伊牧師進來,慌著忙著跳下來,搖頭擺尾的在老牧師的
中間亂蹦。順著屋門的牆上挂著張油畫,兩旁配著一對小磁碟子。畫兒底下一個小書架子,擺著些本詩集小說什麼的。
溫都寡婦坐在鋼琴前面的小凳兒上,小白狗跳在她懷裏,歪著頭兒逗伊牧師。
伊牧師坐在臥椅上,把眼鏡往上推了一推,開始誇獎小白狗。誇獎了好大半天,才慢慢的說到:“溫都太太,樓上的屋子還閑著嗎?”
“可不是嗎。”她一手抱著狗,一手把煙碟兒遞給伊牧師。“還想租人嗎?”他一面裝煙一面問。
“有合適的人才敢租。”她拿著尺寸這麼回答。“有兩位朋友,急于找房。我確知道他們很可靠。”他從眼鏡框兒上面瞅了她一眼,把“確”字說得特別的清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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