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二狗再前湊一步,雖然他不一定死,可是夢蓮的剪刀必會刺傷了他;自然,也許他的手槍會打死夢蓮。
擱在平日,二狗與夢蓮無論如何也不會湊在一,演一出喜劇或悲劇。戰爭,可是,動搖了一切,改變了一切。它使正與負會同時立在一
,良與惡同時昌旺。它不但殺人也要消滅人間的正氣。人,在這時候,須勝過戰爭,才能使正義勝利。被炮火燒殺恐嚇住的,一低頭,一屈膝,便把自己從
民的名冊上勾銷了。把一時的利益看成千載一時的機會的,便喪失了永生。夢蓮很弱,可是有一顆安正了的心。只要她的一點熱血沸騰起來,她便會勝過了戰爭。她未必能刺死二狗,但是她的決定是和正義一樣偉大的。
正在這個時候,田麻子來找二狗。
“你來幹什麼?”二狗發了脾氣,因爲田麻子打斷了他的求愛的進行。
田麻子的三角眼往下扣了兩扣。“有要緊的事!請你老出來!”
“什麼要緊的事?就在這兒說吧!夢蓮不是外人!”二狗指了她一下。
“夢蓮”從二狗口中叫出來,使夢蓮的胃部向上翻了一下。可是,她壓住氣,勉強的擺出點笑容,向田麻子說:“對啦,就在這兒說吧!”她要聽聽他們的話。
田麻子的暗黃的臉上顯出爲難的樣子,他不願當著夢蓮的面談話。
“他的你說呀!”二狗對田麻子沒有好氣的說。他決定不離開夢蓮。“這,”他又指了她一下,“是我的太太!”
與其說是因害羞,不如說是因發怒,夢蓮的臉一直紅到了耳根,她咽了一大口吐沫。咬上牙,她決定再忍耐。田麻子的嘴顫動了幾下,而後將三角眼閉了一小會兒:“那麼,待會兒再說吧!”他要往外走。
“回來!你又鬧什麼鬼呢?說!”
田麻子無可如何的立定。
“說呀!你有什麼毛病吧?”
麻子也咽了一大口吐沫。憑他當年的工夫武藝,他看不起二狗。憑二狗的出賣他,他恨二狗。可是大煙毀了他的身,也消滅了他的志氣。他得服從二狗,巴結二狗。“什麼事?”二狗急于聽完話,把麻子趕走,好繼續向夢蓮求愛。他心燒著一把*火,而只有夢蓮的屈服才能使他心中平靜;他決定教她屈服。到必要時,他會掏出槍來。“那什麼,那什麼,”田麻子的嘴
象秋風吹動的樹葉,一勁兒顫動。他老想作壞事,因爲只有爲惡才能賺來大煙。他又老不能忘去當年的英勇漂亮,而當年的光榮是以義氣爲基礎的。英勇與衰頹,義氣與作惡,在他心中常常交戰;他常常後悔。可是,大煙使他的後悔失去改過的決心,他越後悔,越頹喪;結果,他常帶著悔意去作惡,後悔反給他自己一點安慰,他會繞著圈子原諒自己。
“到底是什麼呀?”二狗催了他一板。
夢蓮輕輕的坐下,揉了揉太陽穴,她覺得頭痛。“那個——”田麻子又遲疑了一下。“你看看去吧!大概王舉人教他們給‘請’了去啦!”
夢蓮聽得出那個“請”字是另有一個意思。在文城,被敵人綁去的與被請去的都會永遠“失蹤”。她極快的立起來,想問個詳細。可是,她說不出話來。不錯,舉人公是她的父,而且是極慈愛的父
;但是,由
家民族的立場來說,他是漢
。她沒法不關切他,又沒法不怨恨他。她不能只顧父女之情,而把更大的事情忽略了。
“教誰請去的?”二狗問。
“東洋人!”
“什麼時候?”
“剛才!來了四位憲兵!”
“爲什麼?”
田麻子的動了好幾動,但是沒出一聲,他的三角眼往下扣著,不敢看夢蓮。
“爲什麼?”夢蓮湊近,問了聲。
麻子的嘴顫動得更厲害了。
“你去看看吧!”夢蓮假意央告二狗,“他是我的父!”“對!他是我的老丈人!”二狗得意的笑了笑。“我去,馬上去,馬上回來;你等著我!”他用手摸了她的臉蛋一下。
二狗往外走,田麻子隨著。夢蓮一把抓住麻子的腕子,“你等等!”
田麻子的綠臉上出了汗。
殺一山的是他,他知道一山是夢蓮的未婚夫。現在,他又陷害王舉人,夢蓮的父。他不怕殺人,但是他始終沒有完全殺死自己天良。同時,夢蓮是這麼瘦弱,純潔,正道,他覺得對不起她!
“來!告訴我怎回事!”夢蓮扯住他的袖口。
“姑娘!你快走!一刻別再耽誤,快走!”
“走?”
“逃命!”田麻子的汗出得痛快了一點。“我無惡不作,我是壞蛋!可是,我願意救你的命!快走!”
“到底怎回事呢?”
“不要再問,趕快出城!我對天鳴誓,我沒對你扯謊!”說完,他奪開胳臂,象條鑽出網眼的魚似的跑出去。夢蓮想鎮靜一會兒。但是,一山、二狗、石隊長、父、文城、敵人、戰爭……象同時燒起的火頭,她不曉得應當先去撲救哪一個。她想倒在
上去慢慢思索,但是二狗的壓迫,父
的被請去,與田麻子的警告,已經使她感到危險;這已不是慢慢思索的時候了!她身上出了汗。東看看,西看看,她決定不了什麼。可是她的腳自動的往外走。走到門口,她又趕快走回來,她用力扯開抽屜,抓了一把戒指一類的首飾,塞在口袋裏。然後,她抓起件大
,披在身上。披上了大
,她更慌了。她仿佛已經看到危險。
上的肉發著顫,她匆匆的走出去。
經過外院,她往父屋中打了一眼,沒有人。她想進去看看,可是她的發顫的
不敢停。她象被什麼惡鬼驅趕著似的走出大門。她著急,恨不能一步跨出城門去。但是,她不敢跑,恐怕惹起注意。她不快不慢的走,每一步都踏在針尖上。她覺到不能忍受的寂寞孤獨。她已經失去可以作她的終身伴侶的一山,現在她又失去了父
,失去了家。她舍不得家,但是她決定不再回去,而且不敢再多想;她知道再往下想,她的
就會軟得不能再走一步。
她切盼遇見石隊長,她的眼往四瞧,希望能從什人中把他找到。找不到他。她的腳步慢下來:上哪兒去呢?
她的腳步又加快了:她想起松叔叔,她出了東門。松叔叔的家好象比她自己的家更美,更安全;松叔叔的家是她能得到自由的起點。她加速了腳步,她看見了希望。她想起當初爲和一山定婚而逃往松叔叔的家裏那一幕喜劇,那時候,她是多麼幼稚,天真,可是也多麼快樂自由。那時候,她的唯一的敵人是父,而父
也不過是只要多管點閑事,並沒有,絲毫沒有,傷害她的意思。現在,她變了,變成了個沒有快樂與自由的人;她須用她的腦子、眼睛、手、腳,去對付真正的敵人——她自己的,也是全
人的,敵人。她感到孤獨、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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