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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城記》第21節

老舍作品

  夜間又下了大雨。貓城的雨似乎沒有詩意的刺動力。任憑我怎樣的鎮定,也擺tuo不開一種焦躁不安之感。牆倒屋塌的聲音一陣接著一陣,全城好象遇風的海船,沒有一chu,沒有一刻,不在顫戰驚恐中。毀滅才是容易的事呢,我想,只要多下幾天大雨就夠了。我決不是希望這不人道的事實現,我是替貓人們難過,著急。他們都是爲什麼活著呢?他們到底是怎麼活著呢?我還是弄不清楚;我只覺得他們的曆史上有些極荒唐的錯誤,現在的人們正在爲曆史的罪過受懲罰,假如這不是個過于空洞與玄幻的想法。

  “大家夫司基”,我又想起這個字來,反正是睡不著,便醒著作夢玩玩吧。不管這個字,正如旁的許多外guo字,有什麼意思,反正貓人是受了字的害chu不淺,我想。

  學生們有許多信仰大家夫司基的,我又想起這句話。我要打算明白貓guo的一切,我非先明白一些政治情形不可了。我從地球上各guo的曆史上看清楚:學生永遠是政治思想的發酵力;學生,只有學生的心感是最敏銳的;可是,也只有學生的熱烈是最浮淺的,假如心感的敏銳只限于接收幾個新奇的字眼。假如貓學生真是這樣,我只好對貓guo的將來閉上眼!只責備學生,我知道,是不公平的,但是我不能不因期望他們而顯出責備他們的意思。我必須看看政治了。差不多我一夜沒能睡好,因爲急于起去找小蠍,他雖然說他不懂政治,但是他必定能告訴我一些曆史上的事實;沒有這些事實我是無從明白目前的狀況的,因爲我在此地的日子太淺。我起來的很早,爲是捉住小蠍。

  “告訴我,什麼是大家夫司基?”我好象中了迷。“那便是人人爲人人活著的一種政治主義。”小蠍吃著迷葉說。“在這種政治主義之下,人人工作,人人快活,人人安全,社會是個大機器,人人是這個大機器的一個工作者,快樂的安全的工作著的小釘子或小齒輪。的確不壞!”“火星上有施行這樣主義的guo家?”

  “有的是,行過二百多年了。”

  “貴guo呢?”

  小蠍翻了翻白眼,我的心跳起來了。待了好大半天,他說:“我們也鬧過,鬧過,記清楚了;我們向來不‘實行’任何主義。”

  “爲什麼‘鬧過’呢?”

  “假如你家中的小孩子淘氣,你打了他幾下,被我知道了,我便也打我的小孩子一頓,不是因他淘氣,是因爲你打了孩子所以我也得去打;這對于家務便叫作鬧過,對政治也是如此。”

  “你似乎是說,你們永遠不自己對自己的事想自己的辦法,而是永遠聽見風便是雨的隨著別人的意見鬧?你們永遠不自己蓋房子,打個比喻說,而是老租房子住?”“或者應當說,本來無須穿褲子,而一定要穿,因爲看見別人穿著,然後,不自己按著tui的尺寸去裁縫,而只去買條舊褲子。”

  “告訴我些個過去的事實吧!”我說;“就是鬧過的也好,鬧過的也至少引起些變動,是不是?”

  “變動可不就是改善與進步。”

  小蠍這家夥確是厲害!我微笑了笑,等著他說。他思索了半天:

  “從哪裏說起呢?!火星上一共有二十多guo,一guo有一guo的政治特se與改革。我們偶爾有個人聽說某guo政治的特se是怎樣,于是大家鬧起來。又忽然聽到某guo政治上有了改革,大家又急忙鬧起來。結果,人家的特se還是人家的,人家的改革是真改革了,我們還是我們;假如你一定要知道我們的特se,越鬧越糟便是我們的特se。”

  “還是告訴我點事實吧,哪怕極沒系統呢。”我要求他。“先說哄吧。”

  “哄?什麼東西?”

  “這和褲子一樣的不是我們原有的東西。我不知道你們地球上可有這種東西,不,不是東西,是種政治團ti組織——大家聯合到一塊擁護某種政治主張與政策。”

  “有的,我們的名字是政dang。”

  “好吧,政dang也罷,別的名字也罷,反正到了我們這裏改稱爲哄。你看,我們自古以來總是皇上管著大家的,人民是不得出聲的。忽然由外guo來了一種消息,說:人民也可以管政事;于是大家怎想怎不能逃出這個結論——這不是起哄嗎?再說,我們自古以來是拿潔身自好作道德標准的,忽然聽說許多人可以組成個dang,或是會,于是大家怎翻古書怎找不到個適當的字;只有哄字還有點意思:大家到一chu爲什麼?爲是哄。于是我們便開始哄。我告訴過你,我不懂政治;自從哄起來以後,政治——假如你能承認哄也算政治——的變動可多了,我不能詳細的說;我只能告訴你些事實,而且是粗枝大葉的。”

  “說吧,粗枝大葉的說便好。”我唯恐他不往下說了。“第一次的政治的改革大概是要求皇上允許人民參政,皇上自然是不肯了,于是參政哄的人們聯合了許多軍人加入這個運動,皇上一看風頭不順,就把參政哄的重要人物封了官。哄人作了官自然就要專心作官了,把哄的事務忘得一幹二淨。恰巧又有些人聽說皇上是根本可以不要的,于是大家又起哄,非趕跑皇上不可。這個哄叫作民政哄。皇上也看出來了,打算尋個心靜,非用以哄攻哄的辦法不可了,于是他自己也組織了一個哄,哄員每月由皇上手裏領一千guo魂。民政哄的人們一看紅了眼,立刻屁滾尿流的向皇上投誠,而皇上只允許給他們每月一百guo魂。幾乎破裂了,要不是皇上最後給添到一百零三個guo魂。這些人們能每月白拿錢,引起別人的注意,于是一人一哄,兩人一哄,十人一哄,哄的名字可就多多了。”

  “原諒我問一句,這些哄裏有真正的平民在內沒有?”“我正要告訴你。平民怎能在內呢,他們沒受過教育,沒知識,沒腦子,他們幹等著受騙,什麼辦法也沒有。不論哪一哄起來的時候,都是一口一個爲guo爲民。得了官作呢,便由皇上給錢,皇上的錢自然出自人民身上。得不到官作呢,拚命的哄,先是騙人民供給錢,及至人民不受騙了,便聯合軍人去給人民上腦箍。哄越多人民越苦,guo家越窮。”我又cha了嘴:“難道哄裏就沒有好人?就沒有一個真是爲guo爲民的?”

  “當然有!可是你要知道,好人也得吃飯,革命也還要戀愛。吃飯和戀愛必需錢,于是由革命改爲設法得錢,得到錢,有了飯吃,有了老婆,只好給錢作奴隸,永遠不得翻身,革命,政治,guo家,人民,抛到九霄雲外。”

  “那麼,有職業,有飯吃的人全不作政治運動?”我問。“平民不能革命,因爲不懂,什麼也不懂。有錢的人,即使很有知識,不能革命,因爲不敢;他只要一動,皇上或軍人或哄員便沒收他的財産。他老實的忍著呢,或是捐個小官呢,還能保存得住一些財産,雖然不能全部的落住;他要是一動,連根爛。只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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