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快天亮了,我矇卑的睡去。
噹噹!兩響!我聽見已經是太晚了。我睜開眼——兩片血迹,兩個好朋友的身子倒地上,離我只有二尺多遠。我的,我的手槍在小蠍的身旁!
要形容我當時的感情是不可能的。我忘了一切,我不知道心裏哪兒發痛。我只覺得兩個活潑潑的青年瞪著四個死定的眼看著我呢。活潑潑的?是的,我一時腦子裏不能轉彎了,想不到他們會停止了呼吸的。他們看著我,但是並沒有絲毫的表情,他們象捉住一些什麼肯定的意義,而只要求我去猜。我看著他們,我的眼酸了,他們的還是那樣的注視。他們把個最難猜透的謎交給我,而我忘了一切。我想不出任何方法去挽回生命;在他們面前我覺得到人生的脆弱與無能。我始終沒有落淚;除了他們是躺著,我是立著,我完全和他們一樣的呆死。無心的,我蹲下,摸了摸他們,還溫暖,只是沒有了友誼的回應;他們的一切只有我所知道的那點還存在著,其余的,他們自己已經忘了。死或者是件靜美的事。迷是更可憐的。一個美好的女子豈是爲亡預備的呢。我的心要碎了。民族的罪惡懲罰到他們的姊
妻母;就算我是上帝,我也得後悔爲這不爭氣的民族造了女子!
我明白小蠍,所以我更可憐迷;她似乎無論怎樣也不應當死;小蠍有必死的理由。可是,與家同死或者不需要什麼辯論?民族與
家,在這個世界上,還有種管轄生命的力量。這個力量的消失便是死亡,那不肯死的只好把身
變作木石,把靈魂交與地獄。我更愛迷與小蠍了。我恨不能喚醒他們,告訴他們,他們是純潔的,他們的靈魂還是自己的。我恨不能喚起他們,帶他們到地球上來享受生命一切應有的享受。幻想是無益的;除了幻想卻只有悲哀。我無論怎樣幻想,他們只是呆呆的不動;他們似乎已忘了我是個好朋友。不管我心中怎樣疼痛,他們一點也不欣賞,生死之間似隔著幾重天。生是一切,死是一切,生死中間隔著個無限大的不可知。我似乎能替花鳥解釋一些什麼,我不能使他們再出一聲。死的緘默是絕對的真實:我不知怎樣好了,可是他們決定不再動了。我覺不到生命還有什麼意義。
就是那麼呆呆的守著他們,一直到太陽出來。他們的形越來越看得清楚,我越覺得沒有主張。光射在迷的臉上,還是那麼美好,可愛,只是默默不語。小蠍的頭窩在牆角,臉上還不時的帶出那種無聊的神氣,好象死還沒醫治了他的悲觀,迷的臉上一點害怕的樣子沒有了。
我不能再守著他們。這是我心中忽然覺出來的。設若再繼續下去,我一定會瘋。離開他們?這麼一想,我那始終沒落的眼淚雨似的落下來。茫茫大地,我到哪裏去?舍了兩個好朋友,獨自去遊,這比我離開地球的時候難堪得多多了。異地的孤寂是難以擔當的,況且是由于死別,他們的死將永遠追隨著我。我哭了不知好久,我雙手拉住他們,幾乎是喊著:迷,小蠍,再見了!
顧不得埋掩他們,我似乎只要再耽誤一秒鍾,便永不能起身了。咬一咬牙,拾起我的手槍,跳出破牆。走開幾步,我回頭看了看;決定不再回去,叫他們的屍身腐爛在那裏,我不能再回去!我罵我自己,不祥的人,由地球上同來的朋友死在這裏,現在又眼看著他們倆這樣,我應當永不再交朋友!往哪裏走?回貓城,當然的。那是我的家。
路上一個人不見,死籠罩住一切。天空是灰的,灰黃的路上臥著幾個死兵,白尾鷹們正在啄食,上下飛舞,尖苦的叫著。我走得飛快,可是眼中時常看見迷的笑,耳中似乎聽到小蠍慣說的字句,他們是追隨著我呢。快到了貓城,我的心跳得緊;是希冀,是恐怖,我說不清。到了,沒有一個人。街上臥著,東一個,西一個,許多婦女。兵們由此經過,我猜得出其中的道理。“花也跑了!”我似乎又聽見迷在我耳旁說。是的,花要是不走,也必定被兵們害死。我顧不得細看,一直往前跑,到了大鷹的頭懸挂所在,他還在那裏守著這空城,頭上的肉已被鷹鳥啄盡。他是這死寂貓城的靈魂。跑到小蠍的住,什麼也沒有了,連牆都推倒了兩
。兵們沒有把小蠍的任何東西留下,我真願意得著一點,無論是什麼,作個紀念物。我只好走吧,這個地方的一磚一石都能引下我的淚。
我往東去,我知道人們都在那邊。回頭看了看,灰空中立著個死城!
向大蠍的迷林走去,這是我認識的一條路。路上那個小村已經沒人了,我知道兵們一定已由此經過了。到了迷林,沒有人。我坐在樹下休息了一會兒。還得走,靜寂逼迫著我動作。向前走到我常洗澡的沙灘那裏,從霧氣中我看見些行人往西來。我猜想,這或者是大局已有轉機,所以人們又要回貓城去。一會兒比一會兒人多了,有許多貴人還帶著不少的兵。我坐在河岸上一邊休息一邊觀察。人越來越多,帶兵的人們似乎都爭著往前跑,象急于去得到一些利益似的。一來二去,因爲爭路,兵們開始打起來,而且貴人們自指揮著。我莫名其妙。貓人的戰爭是不易見勝負的,大家只用木棍相擊,輕易不致打倒一個;打的工夫還不如轉的工夫多,你躲我,我躲你,非趕到有人失神,木棍是沒有碰到身上的機會。工夫大了,大家還是亂轉,而且是越轉相距越遠。有一隊,一邊打,一邊往前轉,大概是指揮人要乘著大家亂打的當兒,把他的兵轉到前面去,好繼續往西走。這一隊離河岸較近,我認出來,爲首的是大蠍。他到底是有些策略。又待了一會兒,他的兵們全轉在前面來了,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們一擺
清便向前急進。
我的機會到了。似乎是飛呢,我趕上了大蠍。
他似乎很願意見著我,同時又似乎連講話都顧不得,急于往前跑。我一邊喘一邊問他,幹什麼去。
“請跟我去!跟我去!”他十分懇切的說:“敵人就快到貓城了!也許已過了那裏,說不定!”
我心中痛快了一些,大概是到了不能不戰的時候了,大家一齊去保護貓城,我想。可是,大家要都是去迎敵,爲什麼半路上自己先打起來呢?我想的不對!我告訴大蠍,他不告訴我幹什麼去,我不能跟他走。
他似乎不願說實話,可是又好象很需要我,而且他知道我的脾氣,他說了實話:“我們去投降,誰先到誰能先把京城交給敵人,以後自不愁沒有官作。”
“請吧!”我說:“沒那個工夫陪你去投降!”沒有再和他說第二句話,我便扭頭往回走。
後面的兵也學著大蠍,一邊打一邊前進了。我看見那位紅繩軍的領袖也在其中,仍舊項上系著極粗的紅繩,精神百倍的爭著往前去投降。
我正看著,前面忽然全站……
貓城記第27節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