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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高地有了名》第3節

老舍作品

  英雄營長賀重耘的身量只比一般的中等身材稍高一點。看起來,他並不特別的壯實,可也不瘦弱,就那麼全身都勻勻稱稱的,軟裏透硬。他的動作正好說明他的身心的一致,有時候很快,有時候很慢,在穩重之中隱藏著機警與敏捷。他能象農民那樣蹲在牆角,雙手捧著腮,低聲qin切地跟老人或小娃娃閑扯。他本是農家出身。假若在這個時候發生了什麼意外,比如說被兩個敵人包圍住,他就能極快地掏出槍來,掩護住老人或小娃娃,而且解決了敵人。

  一張不胖不瘦的不很長的臉,五官都很勻稱,端正。他愛笑,也愛紅臉。他笑的非常好看,因爲他老笑的那麼真誠。他不常因爲生氣發怒才紅臉,多數的時候是因爲他著急,爲別人或爲自己有什麼落後的地方著急。臉發紅的時節,他可並不低下頭去;他的臉紅得坦白。“不行啊,沒文化不行啊!”他的臉紅起來。緊跟著,他說出:“我沒有文化!”並不止這麼說說而已,他確是下了決心要去學好文化。他的臉紅,一半是坦白自己的缺欠,一半是激動地表示他要求進步的決心。他沒法子把心掏出來給別人看看,他只能紅紅臉。他的頭發很黑,黑得發亮。當他臉紅的時候,配上這一頭黑亮的頭發,就非常好看,天真。

  二年前,他只認識自己的姓名,簽個名要費好大的勁。“筆比沖鋒槍難耍的多!夠嗆!”他有時候說話相當幽默。現在,他已經認識一千多字,而且都會寫。在坑道裏,抱著個小菜油燈,他天天跟四方塊的家夥們“拚刺刀”!因爲坑道裏的空氣壞,chaoshi,不見陽光,他的臉上已沒有什麼血se

  可是,每當向方塊字進攻時,他的臉又紅起來。

  不過,他的事情多,不能安心學習文化。好家夥,坐在“老禿山”前面學習文化,不是鬧著玩的事!他可是堅持了下去,炸彈落在他的洞子上邊,把小油燈撲滅,他就再把燈點上,繼續學習。

  “仗在哪裏打,就在哪裏學習!”這是他參軍後聽一位連指導員說的,他永遠不能忘記。這也就是他能隨時進步與發展的訣竅。

  他的本領就是這麼學習來的。他先會打槍,而後才學會扛槍、舉槍等等正規的動作。當他剛一被派作班長的時候,他不肯幹:“我不會出cao,也不會下口令!”可是,慢慢地,他也都學會了。

  對于槍械的構造也是如此。起初,他以爲一支槍就是一支槍,一顆手榴彈就是一顆手榴彈;槍若是打不響,手榴彈若是個啞叭,那都活該。一來二去的,他明白了它們的構造,和其中的一些應用物理。于是,他感到了掌握武器的歡快,真地作了槍械的主人。“我拿著你,你不聽話不行!我完全曉得你是怎麼一回事!”

  同樣地,他先會指揮,而後經過很長的時間才明白“指揮”這麼個名詞和它的意義。他有指揮的天才。在他作班長和排長的時候,每逢作戰他都打的極猛。可是,他的眼睛能隨時發現情況,及時布置,不教自己的人吃虧。該沖就沖,該包圍就包圍;他能死拚,也用計策。“我一眼看出來,情況有點不對頭了,所以……”那時候他只會這麼彙報。

  直到作到連長,他才ti會到指揮是戰鬥的藝術,而不是隨便碰出來的。他以前所說的“一眼看出來……”原來是可以在事前料到的。心靈眼快固然可以臨時“一眼看出……”可是,萬一沒看出來,怎麼辦呢?以前,他以爲勝利等于勇敢加勇敢;後來,他才明白過來,勝利等于勇敢加戰術。他越來越穩重了。

  及至來到朝鮮,接觸到帝guo主義最強暴的軍隊,他就更愛思索了。他看到遠渡重洋而來的敵兵,遇到向來沒看見過的武器,和一套新的戰術與陣式。不錯,他和戰士們一樣,都看不起敵兵,特別是美guo兵。可是,他不完全跟戰士們一樣,那就是他經常思索、琢磨敵人的打法——不一定樣樣都好,可確是自成一套。跟這樣的敵人交戰,他以爲,既須分外勇敢,也該多加謹慎。以一個軍人說,他是更成熟了,曉得了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的道理。他以前的戰鬥經驗已不能再滿足他自己了。

  有一天,三連的小司號員,十八歲的郜家寶從小shui溝裏撈來兩條一寸多長的小麥穗魚,送給了營長。營長把小魚放在坑道裏所能找到的最漂亮的小碗裏,和小司號員看著它們遊來遊去,很象在公園裏看金魚的兩個小學生。兩個人的臉上都充滿愉快的笑意。

  “小魚多麼美,多麼美!”營長點頭贊歎。“這山裏,除了兵還是兵,連個穿便yi的人都看不見!”

  “連一只小兔都看不見!”小司號員補充上。

  “盡管是這樣啊,仗在哪裏打,咱們就在哪裏學習!”是的,賀營長在這連一只小兔都看不見的地方,並不閉上眼。他注意到敵人的裝備、戰術跟我們的有什麼不同,好去設法應付。盡管是在坑道裏,他也不肯麻痹了對新事物的感覺,所以他能進步。

  更重要的是他的政治思想的進步。沒有這個,光掌握了一些軍事知識,光有天不怕地不怕的膽量,也成不了英雄。

  當初,他只知道人不該作牛馬。可是他得給財主伺候著牛馬,他比牛馬還低卑。他決定反抗。逃出了家,他要去看看有沒有人不作牛馬、不低于牛馬的地方。沒有!他下礦挖煤,上山伐樹,趕大車,都受剝削壓迫。到chu他遇到吃人的虎狼。他還遇到霸占東北的日本人——幹脆不許他活著,想當牛馬都不行!

  只好造反了。要使自己活著,他得殺出一條血路,把地主、礦主、車主、貪官汙吏、地痞惡霸,連日本強盜,全收拾了!他先搶了四條槍,而後參加了遊擊隊。他不懂什麼叫革命,他只要扛起槍去當兵,好去報仇。

  可是,這支遊擊隊並不只管打仗,而也講革命與愛guo的道理。他的心亮起來。他的事業不是去亂殺亂砍,而是有條有理地去革命。他不但須爲自己報仇,也得爲一切苦人報仇;不止報仇,還要教老百姓都翻了身,拿到政權,使地面上永遠不再有吃人的虎狼。他看的遠了,從一個村子或一個山頭上,他好象能看到全中guo。他心裏有了勁,看清楚自己作的是偉大光榮的事。

  打仗,他老走在前面,爭取光榮;立了功還要再立功,光榮上加光榮。他入了共産dang。鐵漢入了共産dang就變成鋼,他聽一位首長這麼說過,並且把它記住。每逢遇到困難與苦痛,他就鼓勵自己:“這是給鐵加點火力,好快變成鋼!”

  既是dang員就不能專顧自己,他覺得作dang員的最大快樂就是幫助別人。誰說在部隊裏會寂寞呢?新的同志隨時來到,需要他的幫助。他幫助他們成爲戰士,成爲共産dang領導的戰士。最初,他不會寫字;後來,會寫而寫不快。但是,每逢他去聽報告,軍事的、政治的,他總是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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