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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紅旗下》第9節

老舍作品

  眼睛多沒有學問,所以看不起學問。他也沒有骨頭,所以也看不起骨頭——他重視,極其重視,醬肉。

  他記得幾個零七八碎的,可信可不信的,小掌故。其中的一個是他最愛說道的,因爲它與醬肉頗有關系。

  他說呀:便宜坊裏切熟肉的木墩子是半棵大樹。爲什麼要這麼高呢?在古時候,切肉的墩子本來很矮。後來呀,在旗的哥兒們往往喜愛伸手指指點點,挑肥揀瘦,並且有時候撿起肉絲或肉塊兒往嘴裏送。這樣,手指和飛快的刀碰到一起,就難免流點血什麼的,造成嚴重的糾紛,甚至于去打官司。所以,墩子一來二去就長了身量,高高在上,以免手指和快刀發生關系。

  在他講說這個小掌故的時候,他並沒有提出自己的看法,到底應否把肉墩子加高,使手指與快刀隔離。

  可是,由他所愛講的第二件小事情來推測,我們或者也可以找到點那弦外之音。

  他說呀:許多許多旗籍哥兒們愛聞鼻煙。客人進了煙鋪,把煙壺兒遞出去,店夥必先把一小撮鼻煙倒在櫃臺上,以便客人一邊聞著,一邊等著往壺裏裝煙。這叫作規矩。是呀,在北京作買賣都得有規矩,不准野調無腔。在古時候,店中的夥計並不懂先“敬”煙,後裝煙這個規矩,叫客人沒事可作,等得不大耐煩。于是,旗人就想出了辦法:一見櫃臺上沒有個小小的墳頭兒,便把手掌找了夥計的臉去。這樣,一來二去,就創造了,並且鞏固下來,那條“敬”煙的規矩。

  假若我們把這二者——肉墩子與“敬”煙,放在一塊兒去咂摸,我們頗可以肯定地說,眼睛多對那高不可及的半棵大樹是有意見的。我們可以替他說出來,假若便宜坊也懂得先“敬”點醬肉,夠多麼好呢!

  多老大對自己是不是在旗,和是否應當保持旗人的尊嚴,似乎已不大有意。可是,每逢他想起那個“敬”煙的規矩,便又不能不承認旗人的優越。是呀,這一條,和類似的多少條規矩,無論怎麼說,也不能不算旗人們的創造。在他信教以後,他甚至這麼想過:上帝創造了北京人,北京的旗人創造了一切規矩。

  對!對!還得繼續創造!王掌櫃不肯賒給他一對肘子,不肯借給他四吊錢,好!哈哈,叫他擺一桌酒席,公開道歉!這只是個開端,新規矩還多著哩!多老大的臉日夜不怠地笑得象個燒賣,而且是三鮮餡兒的。

  可是,王掌櫃拒絕了道歉!

  眼睛多幾乎暈了過去!

  王掌櫃心裏也很不安。他不肯再找多老二去。多老二是老實人,不應再去叫他爲難。他明知毛病都在洋人身上;可是,怎樣對付洋人,他沒有一點經驗。他需要幫助。一想,他就想到福海二哥。不是想起一個旗人,而是想起一個肯幫忙的朋友。

  自從十成走後,二哥故意地躲著王掌櫃。今天,王掌櫃忽然來找他,他嚇了一跳,莫非十成又回來了,還是出了什麼岔子?直到正掌櫃說明了來意,他才放下心去。

  可是,王掌櫃現在所談的更不好辦。他看明白:這件事和十成所說的那些事的根子是一樣的。他管不了!在外省,連知府知州知縣都最怕遇上這種事,他自己不過是個旗兵,而且是在北京。

  他可是不肯搖頭。事在人爲,得辦辦看,先搖頭是最沒出息的辦法。他始終覺得自己在十成面前丟了人;現在,他不能不管王掌櫃的事,王掌櫃是一條好漢子的父qin。再說,眼睛多是旗人,給旗人丟人的旗人,特別可恨!是,從各方面來看,他都得管這件事。

  “老掌櫃,您看,咱們找找定大爺去,怎樣?”“那行嗎?”王掌櫃並非懷疑定大爺的勢力,而是有點不好意思——每到年、節,他總給定府開點花賬。“這麼辦:我的身分低,又嘴上無毛,辦事不牢,不如請上我父qin和正翁,一位參領,一位佐領,一同去見定大爺,或者能有門兒!對!試試看!您老人家先回吧,別急,聽我的回話兒!”

  雲亭大舅對于一個忘了本,去信洋教的旗人,表示厭惡。“旗人信洋教,那麼漢人該怎麼樣呢?”在日常生活裏,他不願把滿、漢的界限劃得太清了;是呀,誰能夠因爲天泰軒的掌櫃的與跑堂的都是漢人,就不到那裏去喝茶吃飯呢?可是,遇到大事,象滿漢應否通婚,大清guo的人應否信洋教,他就覺得旗人應該比漢人高明,心中有個准數兒,不會先犯錯誤。

  他看不起多老大,不管他是眼睛多,還是鼻子多。

  及至聽到這件事裏牽涉著洋人,他趕緊搖了搖頭。他告訴二哥:“少管閑事!”對了,大舅很喜歡說“少管閑事”。每逢這麼一說,他就覺得自己爲官多年,經驗富,閱曆深。

  二哥沒再說什麼。他們爺兒倆表面上是父慈子孝,可心裏並不十分對勁兒。二哥去找正翁。

  八月未完,九月將到,論天氣,這是北京最好的時候。風不多,也不大,而且暖中透涼,使人覺得爽快。論se彩,二八月,亂穿yi,大家開始穿出顔se濃豔的yi裳,不再象夏天的那麼淺淡。果子全熟了,街上的大小攤子上都展覽著由各地運來的各se的果品,五光十se,打扮著北京的初秋。皇宮上面的琉璃瓦,白塔的金頂,在晴美的陽光下閃閃發光。風少,灰土少,正好油飾門面,發了財的鋪戶的匾額與門臉兒都添上新的se彩。好玩鳥兒的人們,一夏天都用活螞蚱什麼的加意飼養,把鳥兒喂得羽毛豐滿,紅是紅,黃是黃,全身閃動著明潤的光澤,比綢緞更美一些。

  二哥的院裏有不少棵棗樹,樹梢上還挂著些熟透了的紅棗兒。他打下來一些,用包袱兜好,拿去送給正翁夫婦。那年月,旗人們較比閑在,探望qin友便成爲生活中的要事一端。常來常往,大家都觀察的詳細,記得清楚:誰家院裏有一棵歪脖的大白杏,誰家的二門外有兩株愛開花而不大愛結果的“虎拉車”①。記得清楚,自然到時候就期望有些果子送上門來,qin切而實惠。大jie婆婆向來不贈送別人任何果子,因爲她從前種的白棗和蜜桃什麼的都叫她給瞪死了,後來就起誓不再種果樹。這可就叫她有時間關心別人家的桃李和蘋果,到時候若不給她送來一些,差不多便是大逆不道!因此,二哥若不拿著些棗子,便根本不敢前去訪問。

  多甫大jie夫正在院裏放鴿子。他仰著頭,隨著鴿陣的盤旋而輕扭脖頸,眼睛緊盯著飛動的“元寶”。他的脖子有點發酸,可是“不苦不樂”,心中的喜悅難以形容。看久了,鴿子越飛越高,明朗的青天也越來越高,在鴿翅的上下左右仿佛還飛動著一些小小的金星。天是那麼深遠,明潔,鴿子是那麼黑白分明,使他不能不微張著嘴,嘴角上挂著笑意。人、鴿子、天,似乎通了氣,都爽快、高興、快活。

  今天,他只放起二十來只鴿子,半數以上是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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