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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蛤藻集》哀 啓

老舍作品

  五個亡guo奴占據了金紫良先生的一所三合瓦房。金先生是有個姓名的:作過公安局的科長,和其他機關中科長科員之類的官兒;頗剩下幾個錢,置買了幾所小房;現在就指著幾個房租,過著份不算不舒服的日子。因爲官面上有不少朋友,房客們要是到日子拿不上租金,別管是有意搗蛋,還是實在手裏太緊,金先生會叫巡警們替他講話。在這一點上,金先生在“吃瓦片”的人們裏是很足以自豪,而被稱爲人物的。

  可是,五個“蝦仁”硬占了他一所三合房。他不敢說“亡guo奴”這三個字,所以每逢必須說到這個的時候,他把“××蝦仁”的上半截去掉,作成個巧妙而無危險的隱語——“蝦仁”。五個蝦仁占了他的房之後,他很抱怨自己,爲什麼自己這樣粗心,房子空閑出來而教蝦仁們知道了呢?他覺得這幾乎全是他自己的錯兒,而蝦仁們——既是蝦仁們——的橫行霸道似乎是分所當然的。

  不過,自怨是無濟于事的。假如金先生在街上被蝦仁無緣無故的敲了一拳,或推了一交,那麼,說聲倒黴,或怨自己不小心,也就算了。白住房子可並不這樣簡單,不能就這麼輕輕的放過去,雖然一聲不出是極好的辦法。蝦仁們占著他的房子,賣白面,綁票兒,無所不爲。這未免太“那個”一點。倒不是金先生有意阻止蝦仁們幹這些營生,或是以爲這種營生有什麼不ti面;他傷心的是既然他們經營著這些事業,爲什麼不給他房錢?他們要是沒有個營生,不拿房租也還有的可說;既是零整的發賣著白面,又有隨時綁票的進款,怎麼對房租還一字不提呢,他以爲蝦仁們作事未免有點太過火。

  他想去要房錢,當然他不便于qin身去。他還是得托巡警們。這回的請托可是很柔和,與其說是請托,還不如說是商量個辦法。跟蝦仁們辦交涉,不比和中guo人對付,他ti諒到巡警們的難chu。他根本沒希望巡警們能滿應滿許的馬到成功,只盼著有個相當的辦法,走到哪兒算哪兒,盡人事而後聽天命。假若萬幸朋友們真有個不錯的方法,要出房租彼此平分也是好的;即使事情實在難辦,或者因爲半份房錢的便宜,他們也能特別賣賣力氣。

  他找了朋友們去。沒想到他們會根本拒絕,不但不願意給他辦理,仿佛連聽這種事也不喜歡聽。意在言外,他們都以爲他是自討無趣似的。就是那半價房租的酬贈也沒招出半點熱心來。金先生心中未免有點不痛快。可是回到家中一想,他想過點味兒來:這不是朋友們不替他出力,而是他自己太沒見識。比方這麼說吧,他尋思著,萬一這件事傳到蝦仁們耳朵裏去,焉知他們不找上門來把他綁了走,或是一把火燒了他的房!“老金,你好不懂事!”他責備自己。再一想呢,蝦仁們占據的房很多了,爲什麼別人都一聲不出,偏偏老金長著三頭六臂?想到這兒,他很感激朋友們了,幸而他們多知多懂,沒給他出任何主意。真要遇上不三不四的朋友,胡說八道一陣,而被蝦仁們聽了去,那才得吃不了兜著走呢!

  不再想這所房子就完了,他下了決心。這種從容鎮靜使他想出妙法。他把其余的幾chu房子都加高了租金。蝦仁們白住了我一所房,他細心的一打算盤,我教大家每月多拿一點;大家的損失有限,可是我既不惹蝦仁們生氣,又能不十分在錢上吃虧。對,對的!房客們要是反對,那好辦呀;我治不了蝦仁們,還治不了小蝌蚪們!他覺得這個比喻非常的聰明可喜,自己笑了半天。

  有個洋車夫來見金先生。金先生想不起自己有過這樣的qin友;即使真有過這樣的苦朋友,以他的身分說也不能接見,可是他又不敢不見;在公安局混過差事,他曉得窮人中也有好漢,得罪不得。在他心中,所謂好漢就是胳膊粗,力氣大,蠻不講理。他怕這樣的人。他馬上出來接見這個洋車夫;從地位上說,他覺得自己太謙卑;從力氣上說,他以爲自己是很精明。能夠用勢力壓人,和會避免挨打,在他,是人生最高的智慧。

  一看到那個洋車夫,他後悔了。他簡直沒有看見過這麼褴褛,狼狽,泄氣的車夫。這個人有四十上下歲,不高的個兒,一張長瘦的臉,兩只望天兒眼睛。上身穿著藍號坎兒,汗堿有五分厚;褲子也是藍的,補著各se的破布,tui上還有兩三個窟窿。赤著腳,張了嘴的破鞋,用麻繩兒綁著。手裏提著條和地皮同se的小毛巾,敞著懷,肋條一棱一棱的挂著些鲇皮,皮上滋滿了多日的黑泥。

  “幹嗎?”金先生堵上鼻子,心裏有一萬個不高興。“先生!”洋車夫的眼向上翻著,把右手按在song口上。好象那裏刺著疼似的。

  “說話!我不是專爲伺候你的!”金先生雖然是真生了氣,可是聽著自己的呼叱,心中覺出自己的偉大與身分,而把氣消減了一兩分。他想,就是他和蝦仁們對了面,他們的呼叱也不會這麼雄厚有力。

  “先生!在板子胡同,你不是有所房子嗎?”拉車的翻著白眼等金先生來承認這件事;唯恐把事兒弄錯了。聽到說自己的房子,金先生的心裏有些發亂。是吉是凶,無從猜到,他只好虛爲支應一下:“是我的怎樣,不是我的又怎樣呢?”

  “先生!你就救救命吧!”車夫的眼向上緊翻,翻著翻著,落下淚來;一低頭,往前一撲,跪在金先生的腳前。跪下以後,又擡起頭來,滿臉是淚,嘴動了幾動,沒能說出話來。“到底什麼事啊?你看!快起來!”金先生要拉車夫一把,看他的yi服太髒,把手又縮了回去。“有什麼話起來說,真!”車夫不知怎好的,一邊嘟哝著“救救命吧”,一邊往立起;立起來,深深的歎了口氣。

  “先說明白了,別耍這套‘惡化’!”金先生坐下了。“先生!”車夫的眼淚又從新流下來。“我是個窮人。老婆死了好幾年了。我就帶著大利——今年八歲了——窮混。一天到晚,我去苦曳,別的都是小事,到晚上我得給大利帶回兩個白面的饅頭來。我是爲他活著呢。他是我馮家的一條根!白天我去拉車,他就眼著三姨——我老婆的缺心眼的老meimei——一塊兒玩。每天我收了車,他和老姨兒總在胡同口上等著我,老遠的就叫爸爸,笑得象朵花似的接過饅頭或燒餅去!”他楞了一會兒,仿佛是聽聽有沒有大利的笑聲。“昨天,我收了車,也就是有四點鍾吧!買賣不錯,所以早收了會兒,還給大利買了包醬肉——孩子老吃不著個葷腥兒;胡同口上沒有他,也許想不到我回來這麼早,我心裏說。到了家,老姨在屋裏哭呢。問她什麼,她只管搖頭。她自幼就缺心眼兒。我出來一問街坊們,他們誰也沒qin眼看見,可是都說必定是教板子胡同的人們給綁了去。我不大信。他們綁小孩是真的,我知道;可是還沒聽說綁過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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