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說張村與李村的狗不能見面而無傷亡,就是張村與李村的貓,據說,都絕對不能同在一條房脊上走來走去。張村與李村的人們,用不著說,當然比他們的貓狗會有更多的成見與仇怨。
兩村中間隔著一條小河,與一帶發臭,連草也長不成樣子的地。兩村的兒童到河裏洗澡,或到葦葉裏捉小鳥,必須經過這帶惡泥灘。在大雨後,這是危險的事:有時候,泥窪會象吸鐵石似的把小孩子的
吸住,一直到把全身吸了下去,才算完成了一件很美滿的事似的。但是,兩村兒童的更大的危險倒是隔著河,來的磚頭。泥灘並不永遠險惡,磚頭卻永遠活躍而無情。況且,在磚頭戰以後,必然跟著一場交手戰;兩村的兒童在這種時候是決不能後退的;打死或受傷都是光榮的;後退,退到家中,便沒有什麼再得到飯吃的希望。他們的父母不養活不敢過河去拚命的兒女。
大概自有史以來,張村與李村之間就沒有過和平,那條河或者可以作證。就是那條河都被兩村人鬧得忘了自己是什麼:假若張村的人高興管它叫作小明河,李村的人便馬上呼它爲大黑口,甚至于黑湖。爲表示抵抗,兩村人是不惜犧牲了真理的。張村的太陽若是東邊出來,那就一定可以斷定李村的朝陽是在西邊。
在最太平的年月,張村與李村也沒法不稍微露出一點和平的氣象,而少打幾場架;不過這太勉強,太不自然,所以及至打起來的時候,死傷的人就特別的多。打架次數少,而一打便多死人,這兩村才能在太平年月維持在鬥爭的精神與世仇的延續。在兵荒馬亂的年代,那就用不著說,兩村的人自會把小河的兩岸作成時代的象征。假若張村去打土匪,李村就會兜後路,把張村的英雄打得落花流。張村自然也會照樣的回敬。毒辣無情的報複,使兩村的人感到興奮與狂悅。在最沒辦法與機會的時候,兩村的老太婆們會燒香禱告:願菩薩給河那邊天花瘟疫或幹脆叫那邊地震。
死傷與官司——永遠打不完的官司——叫張李兩村衰落貧困。那條小河因壅塞而越來越渾濁窄小,兩村也隨著越來越破爛或越衰敗。可是兩村的人,只要能敷衍著餓不死,就依然彼此找毛病。兩村對賽年會,對臺唱謝神戲,賽放花炮,喪事對放焰口,喜事比賽酒席……這些豪放爭氣,而比賽不過就以武力相見的事,都已成爲過去的了。現在,兩村除了打群架時還有些生氣,在停戰的期間連狗都懶得叫一叫。瓦屋變爲土房,草棚變爲一塊灰土,從河岸上往左右看,只是破爛灰暗的那麼兩片,上面有幾條細弱的炊煙。
窮困遇著他們不能老在家裏作英雄,打架並不給他們帶來飯食,餓急了,他們想到職業與出路,很自然的,兩村的青年便去當兵;豁得出命去就有飯吃,而豁命是他們自幼習慣了的事。入了軍隊,積下哪怕是二十來塊錢呢,他們便回到家來,好象私鬥是更光榮的事,而生命唯一的使命是向河對岸的村子攻擊。在軍隊中得到的訓練只能使兩村的戰爭更激烈慘酷。
兩村的村長是最激烈的,不然也就沒法作村長。張村村長的二兒子——張榮——已在軍隊生活過了三年,還沒回來過一次。這很使張村長傷心,怨他的兒子只顧吃饷,而忘了攻擊李村的神聖責任。其實呢,張榮倒未必忘記這種天職,而是因爲自己作了大排長,不願前功盡棄的隨便請長假。村長慢慢的也就在無可如何之中想出主意,時常對村衆聲明:“二小子不久就會回來的。可是即使一時回不來,我們到底也還壓著李村一頭。張榮,我的二小子,是大排長。李村裏出去那麼多壞蛋,可有一個當排長的?我真願意李村的壞蛋們都在張榮,我的二小子,手下當差,每天不打不打也得打他們每人二十軍棍!二十軍棍!”不久這套話便被全村的人記熟:“打他二十”漸漸成爲挑戰時的口號,連小孩往河那邊扔磚頭的時候都知道喊一聲:打他二十。
李村的確沒有一個作排長的。一般的來說,這並無可恥。可是,爲針對著張村村長的宣言而設想,全村的人便坐臥不安了,最難過的自然是村長。爲這個,李村村長打發自己的小兒子李全去投軍:“小子,你去當兵!長志氣,限你半年,就得升了排長!再往上升,一直升到營長!聽明白了沒有?”李全入了伍,與其說是爲當兵,還不如說爲去候補排長。可是半年過去了,又等了半年,排長的資格始終沒有往他身上落。他沒臉回家。這事早被張村聽了去,于是“打他二十”的口號隨時刮到河這邊來,使李村的人沒法不加緊備戰。
真正的戰爭來到了,兩村的人一點也不感到關切,打日本與他們有什麼關系呢。說真的,要不是幾個學生來講演過兩次,他們就連中日戰爭這回事也不曉得。由學生口中,他們知道了這個戰事,和日本軍人如何殘暴。他們很恨日本鬼子,也不怕去爲打日本鬼子而喪了命。可是,這得有個先決的問題:張村的民意以爲在打日本鬼子以前,須先滅了李村;李村的民意以爲須先殺盡了張村的仇敵,而後再去抗日。他們雙方都問過那些學生,是否可以這麼辦。學生們告訴他們應當聯合起來去打日本。他們不能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只能以學生不了解兩村的曆史而沒有把磚頭砍在學生們的頭上。他們對打日本這個問題也就不再考慮什麼。
戰事越來越近了,兩村還沒感到什麼不安。他們只盼望日本打到,而把對岸的村子打平。假若日本人能替他們消滅了世仇的鄰村,他們想,雖然他們未必就去幫助日本人,可也不必攔阻日軍的進行,或給日軍以什麼不方便,不幸而日本人來打他們自己的村子呢,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但是他們直覺得以爲日本人必不能不這辦,而先遭殃的必定是鄰村,除了這些希冀與思索,他們沒有什麼一點准備。
逃難的男女穿著村渡過河去,兩村的人知道了一些戰事的實況,也就深恨殘暴的日本。可是,一想到鄰村,他們便又痛快了一些:哼!那邊的人准得遭殃,無疑的!至于鄰村遭殃,他們自己又怎能平安的過去,他們故意的加以忽略。反正他們的仇人必會先完,那就無須去想別的了,這是他們的邏輯。好一些日子,他們沒再開打,因爲准知道日本不久就會替他們消滅仇人,何必自己去動手呢。
兩村的村長都拿出最高的智慧,想怎樣招待日本兵。這並非是說他們願意作漢,或是怕死。他們很恨日本。不過,爲使鄰村受苦,他們不能不敷衍日本鬼子,告訴鬼子先去打河那邊。等仇人滅淨,他們再翻臉打日本人,也還不遲。這樣的智慧使兩位年高有德的村長都派出偵探,打聽日本鬼子到了何
,和由哪條道路前進,以便把他們迎進村來,好按著他們的願望開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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