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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文集第十四卷》滇行短記

老舍作品

  

(一)
 

  總沒學會寫遊記。這次到昆明住了兩個半月,依然沒學會寫遊記,最好還是不寫。但友人囑寄短文,並以滇遊爲題。友情難違;就想起什麼寫什麼。另創一格,則吾豈敢,聊以塞責,頗近似之,慚愧得緊!

(二)
 

  八月二十六日早七時半抵昆明。同行的是羅莘田先生。他是我的幼時同學,現在已成爲guo內有數的音韻學家。老朋友在久別之後相遇,談些小時候的事情,都快活得要落淚。

  他住昆明青雲街靛花巷,所以我也去住在那裏。

  住在靛花巷的,還有鄭毅生先生,湯老先生①,袁家骅先生,許寶馬錄先生,郁泰然先生。

  毅生先生是曆史家,我不敢對他談曆史,只能說些笑話,湯老先生是哲學家,精通佛學,我偷偷的讀他的晉魏六朝佛教史,沒有看懂,因而也就沒敢向他老人家請教。家骅先生在西南聯大教授英guo文學,一天到晚讀書,我不敢多打擾他,只在他泡好了茶的時候,搭讪著進去喝一碗,趕緊告退。他的夫人錢晉華女士常來看我。到吃飯的時候每每是大家一同出去吃價錢最便宜的小館。寶馬錄先生是統計學家,年輕,瘦瘦的,聰明絕頂。我最不會算術,而他成天的畫方程式。他在英guo留學畢業後,即留校教書,我想,他的方程式必定畫得不錯!假若他除了統計學,別無所知,我只好閉口無言,全沒辦法。可是,他還會唱三百多出昆曲。在昆曲上,他是羅莘田先生與錢晉華女士的“老師”。羅先生學昆曲,是要看看製曲與配樂的關系,屬于那聲的字容或有一定的譜法,雖腔調萬變,而不難找出個作譜的原則。錢女士學昆曲,因爲她是個音樂家。我本來學過幾句昆曲,到這裏也想再學一點。可是,不知怎的一天一天的度過去,天天說拍曲,天天一拍也未拍,只好與許先生約定:到抗戰勝利後,一同回北平去學,不但學,而且要彩唱!郁先生在許多別的本事而外,還會烹調。當他有工夫的時候,便作一二樣小菜,沽四兩市酒,請我喝兩杯。這樣,靛花巷的學者們的生活,並不寂寞。當他們用功的時候,我就老鼠似的藏在一個小角落裏讀書或打盹;等他們離開書本的時候,我也就跟著“活躍”起來。

  此外,在這裏還遇到楊今甫、聞一多、沈從文、卞之琳、陳夢家、朱自清、羅膺中、魏建功、章川島……諸位文壇老將,好象是到了“文藝之家”。關于這些位先生的事,容我以後隨時報告。

(三)
 

  靛花巷是條只有兩三人家的小巷,又狹又髒。可是,巷名的雅美,令人慾忘其陋。

  昆明的街名,多半美雅。金馬碧ji等用不著說了,就是靛花巷附近的玉龍堆,先生坡,也都令人欣喜。

  靛花巷的附近還有翠湖,湖沒有北平的三海那麼大,那麼富麗,可是,據我看:比什刹海要好一些。湖中有荷蒲;岸上有竹樹,頗清秀。最有特se的是豬耳菌,成片的開著花。此花葉厚,略似豬耳,在北平,我們管它叫做鳳眼蘭,狀其花也;花瓣上有黑點,象眼珠。葉翠綠,厚而有光;花則粉中帶藍,無論在日光下,還是月光下,都明潔秀美。

  雲南大學與中法大學都在靛花巷左右,所以湖上總有不少青年男女,或讀書,或散步,或劃船。昆明很靜,這裏最靜;月明之夕,到此,誰仿佛都不願出聲。

(四)
 

  昆明的建築最似北平,雖然樓房比北平多,可是牆壁的堅厚,椽柱的雕飾,都似“京派”。

  花木則遠勝北平。北平講究種花,但夏天日光過烈,冬天風雪極寒,不易把花養好。昆明終年如春,即使不精心培植,還是到chu有花。北平多樹,但日久不雨,則葉se如灰,令人不快。昆明的樹多且綠,而且樹上時有松鼠跳動!入眼濃綠,使人心靜,我時時立在樓上遠望,老覺得昆明靜秀可喜;其實呢,街上的車馬並不比別chu少。

  至于山shui,北平也得有愧se,這裏,四面是山,滇池五百裏——北平的昆明湖才多麼一點點呀!山土是紅的,草木深綠,綠se蓋不住的地方露出幾塊紅來,顯出一些什麼深厚的力量,教昆明城外到chu人感到一種有力的靜美。

  四面是山,圍著平壩子,稻田萬頃。海田之間,相當寬的河堤有許多道,都有幾十裏長,滿種著樹木。萬頃稻,中間畫著深綠的線,雖然沒有怎樣了不起的特se,可也不是怎的總看著象畫圖。

(五)
 

  在西南聯大講演了四次。

  第一次講演,聞一多先生作主席。他謙虛的說:大學裏總是作研究工作,不容易産出活的文學來……我答以:抗戰四年來,文藝寫家們發現了許多文藝上的問題,誠懇的去討論。但是,討論的第二步,必是研究,否則不易得到結果;而寫家們忙于寫作,很難靜靜的坐下去作研究;所以,大學裏作研究工作,是必要的,是幫著寫家們解決問題的。研究並不是崇古鄙今,而是供給新文藝以有益的參考,使新文藝更堅實起來。譬如說:這兩年來,大家都討論民族形式問題,但討論的多半是何謂民族形式,與民族形式的源泉何在;至于其中的細膩chu,則必非匆匆忙忙的所能道出,而須一項一項的細心研究了。五來,羅莘田先生根據一百首北方俗曲,指出民間詩歌用韻的活潑自由,及十三轍的發展,成爲小冊。這小冊子雖只談到了民族形式中的一項問題,但是老老實實詳詳細細的述說,絕非空論。看了這小冊子,至少我們會明白十三轍已有相當長久的曆史,和它怎樣代替了官樣的詩韻;至少我們會看出民間文藝的用韻是何等活動,何等大膽——也就增加了我們寫作時的勇氣。羅先生是音韻學家,可是他的研究結果就能直接有助于文藝的寫作,我願這樣的例子一天比一天多起來。

(六)
 

  正是雨季,無法出遊。講演後,即隨莘田下鄉——龍泉村。村在郊北,距城約二十裏,北大文科研究所在此。馮芝生、羅膺中、錢端升、王了一,陳夢家諸教授都在村中住家。教授們上課去,須步行二十裏。

  研究所有十來位研究生,生活至苦,用工極勤。三餐無肉,只炒點“地蛋”絲當作菜。我既佩服他們苦讀的精神,又擔心他們的健康。莘田患惡xing擺子,幾位學生終日伺候他,猶存古時敬師之道,實爲難得。

  莘田病了,我就寫劇本。

(七)
 

  研究所在一個小坡上——村人管它叫“山”。在山上遠望,可以看見蟠龍江。快到江外的山坡,一片松林,是黑龍潭。晚上,山坡下的村子都橫著一些輕霧;驢馬帶著銅鈴,順著綠堤,由城內回鄉。

  馮芝生先生領我去逛黑龍潭,徐旭生先生住在此chu。此chu有唐梅宋柏;旭老的屋後,兩株大桂正開著金黃花。唐梅的幹甚粗,但活著的卻只有二三細枝——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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