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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文集第十四卷》觀畫記

老舍作品

  看我們看不懂的事物,是很有趣的;看完而大發議論,更有趣。幽默就在這裏。怎麼說呢?去看我們不懂得的東西,心裏自知是外行,可偏要裝出很懂行的樣子。譬如文盲看街上的告示,也歪頭,也動嘴chun,也背著手;及至有人問他,告示上說的什麼,他答以正在數字數。這足以使他自己和別人都感到笑的神秘,而皆大開心。看完再對人講論一番便更有意思了。譬如文盲看罷告示,回家對老婆大談政治,甚至因意見不同,而與老婆幹起架來,則更熱鬧而緊張。新年前,我去看王紹洛先生個人展覽的西畫。濟南這個地方,藝術的空氣不象北平那麼濃厚。可是近來實在有起se,書畫展覽會一個接著一個的開起來。王先生這次個展是在十二月二十三日到二十五日。只要有圖畫看,我總得去看看。因爲我對于圖畫是半點不懂,所以我必須去看,表示我的tui並不外行,能走到會場裏去。一到會場,我很會表演。先在簽到簿上寫上姓名,寫得個兒不小,以便引起注意而或者能騙碗茶喝。要作品目錄,先數作品的號碼,再看標價若幹,而且算清價格的總積:假如作品都售出去,能發多大的財。我管這個叫作“藝術的經濟”。然後我去看畫。設若是中guo畫,我便靠近些看,細看筆道如何,題款如何,圖章如何,裱的绫子厚薄如何。每看一項,或點點頭,或搖搖首,好象要給畫兒催眠似的。設若是西洋畫,我便站得遠些看,頭部的運動很靈活,有時爲看一chu的光線,能把耳朵放在肩膀上,如小ji蹭癢癢然。這看了一遍,已覺有點累得慌,就找個椅子坐下,眼睛還盯著一張畫死看,不管畫的好壞,而是因爲它恰巧對著那把椅子。這樣死盯,不久就招來許多人,都要看出這張圖中的一點奧秘。如看不出,便轉回頭來看我,似慾領教者。我微笑不語,暫且不便泄露天機。如遇上熟人過來問,我才低聲的說:“印象派,可還不到後期,至多也不過中期。”或是:“仿宋,還好;就是筆道笨些!”我低聲的說,因爲怕叫畫家自己聽見;他聽不見呢,我得唬就唬,心中怪舒服的。

  其實,什麼叫印象派,我和印度的大象一樣不懂。我自己的繪畫本事限于畫“你是王八”的王八,與平面的小人。說什麼我也畫不上來個偏臉的人,或有四條tui的椅子。可是我不因此而小看自己;鑒別圖畫的好壞,不能專靠“像不像”;圖畫是藝術的一支,不是照相。呼之爲牛則牛,呼之爲馬則馬;不管畫的是什麼,你總得“呼”它一下。這恐怕不單是我這樣,有許多畫家也是如此。我曾看見一位畫家在紙上塗了幾個黑蛋,而標題曰“群雛”。他大概是我的同路人。他既然能這麼幹,怎麼我就不可以自視爲天才呢?那麼,去看圖畫;看完還要說說,是當然的。說得對與不對,我既不負責任,你幹嗎多管閑事?這不是很邏輯的說法嗎?

  我不認識王紹洛先生。可是很希望認識他。他畫得真好。我說好,就是好,不管別人怎麼說。我愛什麼,什麼就好,沒有客觀的標准。“客觀”,頂不通。你不自己去看,而派一位代表去,叫作客觀;你不自己去上電影院,而托你哥哥去看賈波林,叫作客觀;都是傻事,我不這麼幹。我自己去看,而後說自己的話;等打架的時候,才找我哥哥來揍你。

  王先生展覽的作品:油畫七十,素描二十四,木刻七。在量上說,真算不少。對于木刻,我不說什麼。不管它們怎樣好,反正我不喜愛它們。大概我是有點野蠻勁,愛花紅柳綠,不愛黑地白空的東西。我愛西洋中古書籍上那種繪圖,因爲顔se鮮豔。一看黑漆的一片,我就覺得不好受。木刻,對于我,好象黑煤球上放著幾個白元宵,不愛!有人給我講過相對論,我沒好意思不聽,可是始終不往心裏去;不論它怎樣相對,反正我覺得它不對。對木刻也是如此,你就是說得天花亂墜,還是黑煤球上放白元宵。對于素描,也不愛看,不過瘾;七道子八道子的!

  我愛那些畫。特別是那些風景畫。對于風景畫,我愛shui彩的和油的,不愛中guo的山shui。中guo的山shui,一看便看出是畫家在那兒作八gu,弄了些個起承轉合,結果還是那一套。shui彩與油畫的風景真使我接近了自然,不但是景在那裏,光也在那裏,se也在那裏,它們使我永遠喜悅,不象中guoshui畫那樣使我離開自然,而細看筆道與圖章。這回對了我的勁,王先生的是油畫。他的顔se用得真漂亮,最使我快活的是綠瓦上的那一層嫩綠——有光的那一塊兒。他有不少張風景畫,我因爲看出了神,不大記得哪張是哪張了。我也不記得哪張太刺眼,這就是說都不壞,除了那張《彙泉浴場》似乎有點俗氣。那張《斷牆殘壁》很好,不過著se太火氣了些;我提出這個,爲是證明他喜歡用鮮明的se彩。他是宜于畫春夏景物的,據我看。他能畫得幹淨而活潑;我就怕看抹布顔se的畫兒。

  關于人物,《難民》與《忏悔》是最惹人注意的。我不大愛那三口兒難民,覺得還少點憔悴的樣子。我倒愛難民背後的設景:樹,遠遠的是城,城上有雲;城和難民是安定與漂流的對照,雲樹引起渺茫與窮無所歸之感。《官邸與民房》也是用這個結構——至少是在立意上。最愛《忏悔》。躶ti的男人,用手捧著頭,頭低著。全身沒有一點用力的地方,而又沒一點不在緊縮著,是忏悔。此外還有好幾幅躶ti人形,都不如這張可喜。永不喜看光身的大腫女人,不管在技術上有什麼講究,我是不愛看“河漂子”的。

  花了兩點鍾的工夫,還能不說幾句麼?于是大發議論,大概是很臭。不管臭不臭吧,的確是很佩服王先生。這決不是捧場;他並沒見著我,也沒送給我一張畫。我說他好歹,與他無關,或只足以露出我的臭味。說我臭,我也不怕,議論總是要發的。偉人們不是都喜歡大發議論麼?

  載一九三四年二月《青年界》第五卷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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