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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文集第十六卷》怎樣寫通俗文藝

老舍作品

  在今天,無論寫什麼,寫得通俗一些必有好chu

  可是,我們今天所看到的文章,還有許多很不通俗的或不夠通俗的。我想,這是因爲:一、寫文章的人在思想上還有沒搞通的地方;或是:二、還沒有掌握住技巧。

  咱們先說第一項:

  據我所知道的,文人往往有這麼個心理——自己寫出的文章,必須使內行看了拍案叫絕,外行們懂不懂倒沒大關系。

  寫了一篇文章,有一、二知音給喝彩,也就夠了,管那些“愚夫愚婦”幹什麼呢!即使連一、二知音也沒有,就獨自欣賞也好,反正不能降格相從,顧及大家。

  這態度,在從前,已害得文藝成爲士大夫階級中的專賣品,與民衆tuo了節。在今天,這態度就更要不得,因爲今天的文藝必須爲人民服務。若是文人寫了只給文人看,怎麼算爲人民服務呢?

  在從前,這文人寫給文人看的態度,是事出有因的,因爲專製的君主,和蔣介石一類的統治者,極怕人民讀書明理,鬧革命,所以提倡古文,好教民衆看不懂,而文人能寫出民衆看不懂的東西,便可以高官得作,駿馬得騎。

  現在的情形可與從前大不相同了。我們的領袖毛主席是惟恐民衆落後,力求人民個個能讀書明理,所以他不惜說了又說,文藝必須爲工農兵服務。那麼,假若我們還不肯放棄文人寫給文人看的態度,就未免太頑固了。我們文藝工作者一向自居爲先知先覺,怎好在這人民翻身的大時代裏,反倒變爲頑固老兒呢?

  另有一些人,以爲古文可以收起去了,可是五四以來的洋派兒的文字還是萬不能丟掉的。他們在文字上抱著五四“傳統”,死不放手,認爲唯其如此,才夠得上新文藝的嫡傳正統。跟他們一提到寫鼓詞、相聲……他們就緊緊搖頭,說:我們好不容易建立起商籁ti的白話詩,與帶洋味兒的散文,怎可以“開倒車”,又去搞鼓兒詞呢?

  就是勸他們改一改筆風,把文字寫得清淺明暢一些,他們也不幹。他們以爲他們用慣了的歐化文法與新名詞都是了不起的東西,萬難割舍。他們可是忘了,《shui浒傳》與《紅樓夢》那樣的偉大作品裏並沒有歐化文法與新名詞,還是照樣的偉大。恐怕呀,他們心中還多多少少存著點崇洋病,洋的好,guo産的不好。

  其實呢,莎士比亞的偉大,並不是我們自己的偉大,我們大可不必拉著何仙姑叫舅ma。我們的偉大倒是在用我們的思想,我們的文字,我們的作風,創造出我們自己的偉大作品來。我們的偉大不在能偷取莎士比亞的一、二修辭,或一點技巧,而是在以莎士比亞創造英guo偉大文藝的氣魄,去創造我們的偉大文藝。我們不應叫莎士比亞,或任何名家,擋住我們自己的去路。我們不應看見別guo的作品,便歎觀止矣,而應自尊自信,立志寫出自己的好作品來。

  我們應當愛自己的語言,像愛自己的面貌。只有熱愛我們自己的語言,我們才肯去向人民學習,才肯用人民的語言去寫作,而感到光榮。這不僅是語言的運用問題,而基本的是思想問題——愛不愛,重不重視,我們的語言的問題。

  有的人說:我們心裏雖願通俗,可是不會寫大白話。這不是真話。恐怕呀,這句話裏還隱藏有點心病——不肯承認大白話能産生文藝。這還是思想問題在作怪。否則天天說大白話的人,怎會不能寫出大白話呢?

  是時候了,我們應當即刻從思想上解放了我們的筆,教它光榮的服務于人民,教它光輝的給大白話放出光彩。現再說第二項。

  我知道,有的人的確從心裏要寫得通俗,而的確不會運用大白話。這怎麼辦呢?

  我看,這不是不能解決的問題。

  第一、我們要一拿起筆,便留神不教那些纏繞我們已久的洋詞兒出頭露面。比如說,我們剛一想起“漣漪”、“跌宕”、“範疇”等等,就應當卑視它們,看一看不用它們究竟能不能還傳達出我們的思想來。我們要承認信筆寫出人民不懂的修辭是偷懶,也要承認文字的好壞並不依靠會轉文或用新名詞與否。我們是爲人民寫東西,就必須尊重人民的語言。人民能懂我們的文章,我們就盡了職,否則溺職。同時,我們不要消極的以爲人民不懂“漣漪”與“範疇”,所以我們才皺上眉把它們刪去,而要積極的去在大白話中找出金子來,證明我們是全心全意的在創造大衆文藝,而不是敷衍了事。假若我們能抱定上述的態度,我們就能發現大衆語言原是一座取之不窮的寶庫。然後,我們便會自動的放棄了那些腐爛的“文藝”修詞,而愉快的運用人民的語言。

  要學習人民的語言,就須去ti驗人民的生活;人民的生活才是人民語言的字彙詞典。若只是摘取民間的幾個慣用的詞與字,點綴一下,便是尾巴主義。

  這便頗不容易了。可是,天下哪有不經過艱苦的學習就能成功的事呢?爲人民服務是件重大的事,我們根本就不應當抱著三下子兩下子就能作好的幻想。我們若不立下改造自己的文字的決心,就永遠擺tuo不開“漣漪”等等的纏繞。

  第二、試用大白話寫文章,最使我們感到別扭的是:我們總覺得白話不精煉,老是拉不斷扯不斷的說上沒結沒完。這,毛病不在白話,而在我們沒用心去精選提煉。白話的本身不都是金子,得由我們把它們煉成金子。我們要控製白話,而不教它控製了我們。我們不是記錄白話,而是精打細算的寫出白話文藝。我們必須想了再想,怎樣用最精煉的白話,三言五語的把事情說明白了。這樣,我們才能寫出白話文藝,而不是沒完的瞎扯。

  當我們用白話寫文章的時候,我們的思想並不要打折扣;不要以爲這是給大衆寫的,就用不著高深的思想。反之,我們的責任卻是用俗話傳達高深的思想,而且只有能盡到這個責任才是我們的真本領。有一位北京的盲藝人,在參加過講習班之後,創造出這樣的句子:“瞎了眼的也見到光明”。這是何等的高深精到!這一句話裏,說明了他怎樣感激政府,怎樣受了思想教育,和對前途怎樣的樂觀。要作,我們須作出這樣的白話文藝。

  第三、一般人寫東西,往往是只用白話寫對話,而不肯用白話描寫一切。這不是個辦法。我們若不能用白話繪se繪聲的去描寫,我們的文字便永遠不會通俗。假若我們寫一篇小說,其中對人物、風景的描寫都用一疙瘩一塊的洋派兒文字,而只以白話寫點對話,白話便變成了尾巴。

  我們必須相信白話萬能!否則我們不會全心全意的去學習白話,運用白話!

  我們不要以爲只有古代詩人才能用古雅的文字描寫田園風景。白話也會。我們不要以爲只有儒雅的文字才能談哲理。要知道,宋儒因談xing理之學,才大膽的去用白話,形成了語錄ti的文字。白話會一切,只怕我們不真下工夫去運用它!我們不給白話打折扣,白話才能對我們負全責!

  最後,先放下我們思想上的包袱,而後摯誠的去學習,我們就能得心應手的寫出通俗文藝了。

  載一九五一年五月十五日《北京文藝》第二卷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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