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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文集第十六卷》詩與快板

老舍作品

  學習作詩,首先要知道:詩的本質最要緊,詩的形式是次要的。若是專注意形式,不管本質,便是舍本求末,不會成功。

  老年間,以科舉取士,科場裏既考試“八gu”,也考作詩,所以舉子們自幼就學“天”對“地”,“雨”對“風”,“柳暗”對“花明”,爲是辨別字的平仄,積累“紅花”和“翠柳”之類的詞彙,豐富修辭。然後,他們還要背熟了“詩韻”,以免押韻犯錯誤。他們也須背熟一些首古代的詩,記住好多典故,以期自己作的詩既合規矩,又能典雅。經過這一番訓練,他們就會作詩了,而且作的格式很對,沒有大毛病。

  可是,他們之中出了多少真正的詩人呢?很少很少!他們絕大多數是詩匠,不是詩人!這就是說,從形式上看,他們的詩是四平八穩,很合規矩。可是從詩的本質上看,他們的“作品”實在是可有可無的,沒有感動人的力量。

  這就說明了,單從形式上學詩,即使掌握了形式,還不一定就會作詩。形式只是詩的架子,不是詩的靈魂。

  那麼,詩的本質到底是什麼呢?我想應該這麼說:第一,詩中須有思想,而且不是平凡的人雲亦雲的思想;詩中所要表達與傳播的是崇高的、進步的、闡明真理的思想。一個詩人也必是個思想家。第二,詩中須有感情,而且是高偉深厚豐富的感情,不是泛泛的不疼不癢的一點傷感。一個詩人也必是個熱愛人生,擁護真理,反抗壓迫,嫉惡如仇,見義勇爲,是非分明,愛憎分明的熱心腸的人。第三,專憑思想與感情還不行。詩人必須還有本領把思想與感情用最美妙最動人的語言表達出來,憑這表達方法使人感動,使人慾罷不能地歌詠贊歎,接受他的教訓。這樣,一首好詩就必是有崇高思想感情的和語言的精華的作品;這作品使人喜愛,使人驚歎,使人不忍釋手地反複吟詠,使人手舞足蹈地受到感染。

  這麼說來,詩不是就很難作了麼?是呀,詩的確很難作!請看看,全世界多少年來可有幾個杜甫,幾個普希金,幾個莎士比亞呢?

  那麼,我們就不要學作詩了麼?不該這樣說!我們還是應該學作詩,不過要知道其中的難chu,以免一試不成,就灰心喪氣;也免得存著徼幸心,只從皮毛上去學習,以爲知道了某種形式就能作出某ti的詩來。學會作詩可不那麼簡單!看吧,古代詩人用“嘔盡心血”,用“語不驚人死不休”來說明作詩的艱苦。這些話並非故意誇大,而是表明詩人的創作決心與責任感。隨隨便便作的詩必不能成爲結結實實的詩。因此,我們學習作詩必須先要提高思想shui平,認清作詩是爲傳播真理,不是爲作文字遊戲。我們也必要去豐富生活,以便反映社會現實,從生活鬥爭中培養我們愛什麼與反對什麼的強烈感情,好在詩中有熱情的歌頌,也有嚴厲的批評。我們還要時時刻刻細心地觀察一切,一花一草之微也不遺漏,以便豐富我們具ti描寫細致刻畫的本領,通過形象說出我們的思想與感情來。自然,我們還必須掌握語言文字的精選妙用,以便用最簡練有力的詞句道出最高的思想和最複雜的感情,把思想感情與語言結爲一ti,無可分割,無可增減,使讀者自願地背下全詩,時時吟詠玩味。還沒有把散文寫通順的千萬別張羅著學作詩。

  那麼,詩的形式怎樣呢?用不著說,一個詩人必須知道形式,因爲詩和散文不同啊。詩的音樂xing很強,配上樂譜就能唱,不配上樂譜也能吟。在遠古的時候,詩、舞蹈和音樂原是三位一ti,分不開的。既要能唱能吟,所以詩就按照語言的特質,産生一定的形式,一首詩要有一定的多少句,一句裏有一定的節奏。散文就不受這麼多的限製,雖然散文也講究聲調铿锵,能朗朗上口。

  不過,對形式,有三點該當注意的:第一,詩的形式並不是一成不變的。它隨著現實生活的需要與語言的發展隨時變動,産生新的形式。因此,咱們的文學史上就有四言詩,五言詩,六言詩,七言詩,而且有詞、曲等形式。我們今天不能開倒車,翻回頭去作四言詩或五言詩。我們現在用白話作詩,白話自有它自己的詞彙與音節,非四言五言所能適應。“美帝guo主義”已是五個字了,怎能裝進四言詩裏去呢?第二,詩的形式很多,詩人在創作的時候必有所選擇,看什麼形式更適于表現什麼內容,不能把內容隨便地勉強地填進一種形式裏,損害了表現力。好詩的內容與形式好像天然長在一塊兒的,像一朵鮮花那麼有形有se又有香。壞詩呢就往往是東拼西湊,內容與形式的結合不能作到天yi無縫。古代詩人有一點較小的個人的感觸,就作一首五言或七言絕句,只寫那麼短短的四句就夠了;大詩人李白的“chuang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就是個好例子。趕到他敘述一個故事,他就用五古或七古的形式,以五字句或七字句寫出幾十句幾百句,像白居易的《長恨歌》。若是故事很長而且有戲劇xing呢,他就寫一本詩劇。這樣,詩人是運用合適的形式,以期有力地表現內容,而並不毫無選擇地老用一套形式。第三,在他運用某一形式的時候,他也還有改變形式的自由,我們的偉大詩人杜甫就是這樣。杜甫時常把固定的形式加以變化,不永遠死守成規,所以他的詩,專以形式而言,就千變萬化,令人感到新穎。他的確是有創造氣概的偉大詩人,他是主人,形式不過是他的工具,不像那些趕考的舉子,只懂形式,作了形式的奴隸。

  現在,咱們可以談快板與詩的問題了。

  這個問題是這麼出來的:有人問,本想作詩,卻寫成了快板,是怎麼一回事呢?詩與快板怎麼區別呢?

  這個發問的人就犯了我們前面說過的毛病——只看形式,不看詩的本質。

  快板的“出身”的確有點寒伧,難怪有人不大看得起它。我還記得:三十年前,街上常有手持兩片牛骨或竹板的,沿門乞討,順口溜出快板來——那時候叫作“數來寶”。他們走到切面鋪便說:“打竹板,邁大步,一來來到切面鋪;切面鋪,大發財,金銀元寶一齊來!”他們看見大姑娘、老太太,都有一套詞兒奉承,以便求得一點賞錢。看樣子,那些詞兒好像是臨時編出來的,事實上是早有准備,數唱快板是他們的專業呀。

  這個形式有不少好chu:音節明快;既有“轍”,且可隨時變換;字句容易調動,可以容納地道白話。所以,近幾年來,快板就風行一時,而且在配合政治運動上立下些功勞。在愛guo衛生運動、婚姻法的宣傳、“三反”“五反”運動中,都産生了許多快板,起了相當大的作用。

  那麼,快板可以變成詩不可以呢?可以!所有的詩的形式都可以産生好詩,所有的詩的形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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