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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文集第十六卷》戲劇漫談

老舍作品

  我對于戲劇是外行,用湖南話說,不是“裏手”。只就這兩天看到的戲,隨便談點感想①。

  首先說一個故事。今年的春節,徐蘭沅老先生(徐老給梅蘭芳大師伴奏了幾十年)送給我一個禮物。那是梅先生畫的一張扇面。這樣的扇面,是梅大師當年唱《晴雯撕扇》時候用過的。這就很奇怪,既然要在舞臺上把扇面撕碎,花一毛錢買一個就完了嘛。但是,梅大師就是梅大師,他每次唱這個戲,自己必先好好的畫一扇面,畫好了拿到臺上把它撕碎。戲演完,徐老就把這撕碎了的扇子撿起來,而後把它裱好,所以他送給我的這個扇面上有顯明的裂痕。這件事情使我非常感動!反正是把它撕掉了,何必自己畫呢?而且畫得那麼好!扇上畫的是菊花,工工整整地題著“梅蘭芳”三個字。可見一個藝術大師,是一絲不苟的。藝術各部門好多地方是相通的。梅先生能寫、能畫,所以他穿的行頭,戴的花,以及舞臺布景,受他會畫的好chu很多。他懂得配se,紅的該配什麼顔se,綠的又該配什麼。他戴的花,不是cha滿了頭,像個大花籃似的。他懂得什麼叫美。舞臺上的一個重要條件是美,讓人看著舒服。

  戲劇是綜合的藝術,有文學,有音樂,有圖畫,有燈光……各種東西湊起來的。我想,作一個戲劇的演員,不管是話劇的還是戲曲的,對我們本行業務要知道的寬,同時對于琴、棋、書、畫也都應當加以鑽研。只有博、寬,才能夠精。這個“精”不是光會一樣就能作到的。咱們現在編的戲,第一個最大的缺點就是戲詞,詞句粗糙,拿不出手。這並不是專指湘戲或者花鼓戲而言,就比如京戲吧,不打字幕還好,一打字幕就漏了底,叫人看出有“大罵周瑜不是人”這樣的句子。要是我們不掌握語言,不學一點詩,不學一點文學,就不易克服這個缺點。現在我們是這麼積極參加編戲改戲,可是,連新編的詞兒往往還離不開“說分明,看端詳”這類的“shui詞兒”。今天年青人去看戲,一看到這些詞兒,也許就認爲這是文學作品,所以他一寫文章也可能是“開口大罵周瑜不是人”,這才耽誤事哩!

  我們必得知道se彩。四大名旦都能畫都能寫,有名的小生俞振飛,也是能畫能寫,所以他們的行頭做得那麼好看,不庸俗。我們戲曲還好,有個老傳統;有些歌舞團、文工團,演員一出場都是紅褲子綠襖,頗爲不美。guo家花了那麼多錢,材料都是好的,可是,我們偏要怎麼難看就怎麼做!咱們演的戲裏,往往有小姑和嫂子的這樣的戲,這倆人爲什麼穿一樣的yi裳出來呢?一個是小姑子嘛,一個是嫂子嘛,小姑戴一個大花圈,嫂子也戴一個大花圈,都戴那麼多花,讓嫂子少戴點兒,讓小姑娘多戴點兒不行嗎?頂好是我們演戲先由自己人看看,彼此看看,合適不合適。梅大師活著時,他總qin自到後臺,把這個姑娘的花摘掉兩朵,或是給她頭發順一順,片子挪一挪;或者是某個人嘴大,他便想法子給他另畫一畫,使嘴顯著小一些。他極注意這些。藝術要完美,小的地方也要注意。梅大師當初沒有成名的時候,演戲愛低頭,那時他演戲有好多自己的朋友在下面坐著,他一低頭,下面就作暗號,梅先生便趕緊擡頭。我們恐怕沒有這麼認真仔細。要注意自己的缺點在哪兒,對藝術各門類都要通一些。做個演員必定要多才多藝,一個作家也是如此。我們是社會主義的演員嘛!在舊社會有那麼一臺就可以了,在新社會就不夠。我們要天天有所提高。怎麼提高?就是要多學。希望我們的病員,十八般武藝都拿得起來,又能拉又能唱,沒有小生就唱小生,沒有須生就唱須生,這就能更好地解決爲工農服務的問題。當然,這不能要求每個人都這樣。但是以前就連梅大師,也學過小生戲嘛,《黃鶴樓》、《轅門射戟》,他都能唱,有時還反串武生哩。我們歌舞也應如此。好象有個傳統似的:歌者不舞,舞者不歌。也不知這是誰出的主意。誰也沒有說過。一個人全會,那有多麼好呢!特別到鄉下去,原來你去十個跳的,十個唱的,現在每人都能歌能舞,只要十個人就夠了嘛。這就非常經濟,十個人當二十個人用。能爲guo家省很多錢,又有機會多爲工人農民演出。所以,我希望我們多學點本事。要精,我這一門我唱得很好,我唱須生我就把須生唱好,這是應當的。但是我還要多學些別的,知道多,會拉拉胡琴也很好啊!我剛才說的徐蘭沅老先生,他知道的戲很多。他原來就是演員,正因爲他會唱,所以就幫助梅先生創造了很多好腔兒。演員也應懂得音樂,多數的大師是精通音樂的。多會沒有壞chu。特別是青年,會一點就覺得很夠了,那是最要不得的。唱一出戲勞動是很強烈的,要是我們有這個習慣,在業余時間寫寫字,畫畫畫,彈彈琴,不僅加強了藝術修養,對我們的身ti也有好chu。新社會的演員要博而精,應該是最有文化、最有藝術修養的人。

  美是個整ti,不要忽略小的地方。舞臺上的東西擺設得不合適,臺下立刻看得出來。我們要常常捉摸捉摸,這個戲我是怎樣演的?花是不是戴多了?那件袍子好看麼?妝扮好了,咱們也要彼此看看:“噢,您這個樣子,不大好看,改改看!”馬連良先生就這樣。他在上臺之前,連龍套都要全部檢查一次。我還記得一個笑話,我和梅大師一同到朝鮮去,他唱《貴妃醉酒》,沒有帶那麼多人,臨時把文工團的小姑娘請來配飾宮娥,梅先生早早到了後臺,文工團的姑娘都很漂亮,穿得也都很對,可是一看頸項,啊,沒有擦粉!大師說:“這個不行,你一轉身人家不就看見了?”再看手,手掌還很好,噢,腕上不行,是黑的,沒有擦粉,這一甩袖子,不看到裏面了?于是,一個個又都加了粉。大師們就是如此嚴肅、認真。他博得很,精得很,同時對這些小地方都很注意,一點不馬虎。最近,我看到有的演員梳的辮子,梳得很難看,一轉身,腦後亂七八糟的一團,不知道是怎麼梳的?要梳嘛,就把它梳好。要不然,就想個辦法改一改,何必都梳上辮子?這兒不好看,就設法掩飾它一下,如戴上一朵花等等。yi服做窄一點或者寬一點,褲子穿長點或者短點,帶子怎麼系,這裏頭都須有分寸。故去的北京戲曲學校郝壽臣校長,是唱花臉的,唱窦爾墩、張飛這一路角se。他的身量很矮,就把大帶子系得很低。由臺下看,覺得他個兒很大。如果把帶子系在當中,上半截那麼短,就成個小張飛了。他並且把黃大帶加了個藍邊邊,他告訴我,這樣有黃有藍,打一個蝴蝶結就好看,不單調。這些位老藝人做什麼事情都細心捉摸。對藝術的鑽研,要逐漸注意,才能提高。天天提高一點,慢慢它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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