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蝕第4節上一小節]回答,仍舊惘惘然望著天空。一片雲移開,太陽光從樹葉間灑下去,斑斓地落在章秋柳的臉上。她從那些光線裏看出來,有張曼青的沈郁的眼睛和史循的亂蓬蓬的胡子。
“我替他想過法子,”仲昭鼓起興致接著說,“介紹他到幾地方投稿。可是,不知道怎麼一回事,他的文章說來說去是那幾句話,顛顛倒倒只有十幾個標語和口號。人家都退回了原稿。秋柳,你看是不是,政治工作把老徐的頭腦弄壞了,他只會做應製式的宣傳大綱,告民衆,這一類的文章了,好像他就讓這麼一束口號和標語盤踞在腦袋裏,把其余的思想學理都趕得幹幹淨淨了。真是怪事呢!”
仲昭說到最後一句,伸了個懶腰,沿著章秋柳的眼波,也望望天空,似乎要搜尋出她那樣專心凝視的到底是什麼東西。但是除了半遮半掩的陽光和幾片白雲,沒有其他特別的東西。
幾只小鳥在樹上啾啾地叫,拍拍地搧著翎毛。
“哦,哦,口號標語……真是怪事呢!”
章秋柳忽然銳聲叫起來。仲昭的話,她有一半聽進去,卻都混失在她自己的雜亂的思想裏,只有那最後一句清清楚楚在她腦膜上劃了道痕迹,就從她嘴裏很有力地反射了出來。而這尖音,也刺醒了她自己。她偷偷地疾電似的向仲昭望了一眼,看見他的驚訝的神氣,就笑著掩飾道:
“可不是怪事?這世界原來充滿了怪事呢!”
仲昭忍不住放聲笑了。章秋柳心裏一震,但這笑聲卻替她的紛亂的思想開辟出一條新路。她想:我理應有完全的自主權,對于我的身;我應該有要如何便如何的自由;曼青怎樣,可以不問,反正我的行動並不損害了他,也並不損害了誰。似乎是贊許自己這個思想似的,章秋柳也高聲笑了。
他們倆意義不同地各自笑著,猛然有第三個笑聲從樹背後出來。仲昭和章秋柳都嚇了一跳,同時回過頭去,兩個人形從他們背後伸出來。仲昭不禁臉上熱烘烘了,因爲其中的一個正是他剛才議論著的徐子材。
“龍飛,你這小子真壞!”
章秋柳帶笑喊著,扭轉身子,打落了從後面罩到她前的一雙手。
“你們真會尋快活!”
徐子材輕輕地咕噜了一聲,就把身擲在仲昭坐的木長椅的一端。他的
暗的臉
,加重了仲昭的忸怩不安。他抱歉似的注視徐子材的面孔,考慮著如何加以解釋;可是徐子材倒先發言了:
“老王,你想,該不該生氣?老曹太專權,簡直是獨裁!”
“我們明天不睬他!”龍飛倚在章秋柳背後的樹上說。
“什麼事呢?”仲昭問,私幸徐子材的生氣是另有緣故。
“我猜得到,是不是爲了他的條子,要我們咱天下午在同學會談談?”
章秋柳微笑地說,先睃了徐子材一眼,然後又回眸看看龍飛。
“老曹預先和你商量過麼?”徐子材問。
“一定沒有的。”龍飛看見章秋柳搖頭,就搶著說,“王詩陶也說不知道。”
“你們也不要單怪老曹。大家都不管事,自然只好讓他來獨斷獨行了。老曹這人是熱心的,不過太魯莽而已。龍飛,你尤其不配說話。你只會在影戲院裏闖禍,你只會演戀愛的悲劇,你只會跟在王詩陶背後,像一只叭兒狗;究竟她也不曾給你什麼好!無怪老曹要罵你‘太乏’,想起來真不好意思呢。”
章秋柳說著仰起了頭,斜過眼去看著龍飛,用手指在自己臉上抹了兩下。仲昭和徐子材都笑起來。龍飛卻不笑,也沒臉紅,只是淡淡地說:
“好,你盡管罵罷。好小,你再罵呀!我就喜歡你罵我,自然是因爲你給我的好
太多了。”
徐子材簡直放聲狂笑了。章秋柳鼓起了兩個小腮巴,很生氣的樣子,可是嘴角邊尚留著一痕笑影。仲昭恐怕有更不雅的事出來,引起人家注意,不等他們再開口,就進來很認真地問:
“究竟明天有什麼事?”
“知道他什麼事!”徐子材回答,冷笑了一聲,“老曹就是那麼亂七八糟的,他有什麼事呢,有什麼辦法呢?”
“我想你們總得把責任先來分配一下,各人都負了責,自然不至于甲埋怨乙漫不管事,乙又埋怨甲獨裁了。前些時候,老曹叫我頂個通信址;照現在這情形,如果有信來,我就不知道應該交給誰。”
“就交給章小罷,”龍飛半真半假地說,特別把“小
”二字叫得很響。
“你也亂出主意來了!”徐子材極不滿意地嚷起來。“所以明天大家談談也是必要的,”仲昭接著說,“明天下午幾點鍾呢?”
“好像是三點鍾。”章秋柳懶懶地回答。“對于這件事,我老實有些厭倦了。沒有什麼意思。有時想想很高興,覺得是無可事事中間的一件事,有時便以爲此種拖泥帶的辦法,實在太膩煩,不痛快。兩個星期過去了,還是沒有一點眉目!”
影掩上了他們的心,他們都不作聲了。
“幾乎忘記了!”章秋柳忽又大聲說,“仲昭,你的條件還沒履行呢!”
“你已經猜著了,何必再說。”
仲昭很狡猾地回答。忍不住的滿意的微笑又堆在他的嘴邊了。
“詳細情形呢?”
“將來你自然知道。”
徐子材和龍飛的好奇的眼光從仲昭臉上移向章秋柳,便匆匆地回過去再看著仲昭。龍飛正要開口,卻見仲昭已經站起來,對章秋柳說:
“明後天,我給你看一個照相。現在再會了。”
他又微微一笑,轉身便走;抄過路角的時候,還聽得章秋柳的笑音和龍飛的連聲的急問:“是不是戀愛?是不是戀愛?”
仲昭走出了公園,倒又感覺得無聊。太陽光已經頗有威力,微風也挾著窒息的熱意,寬闊的馬路又是耀眼般白;仲昭感得幾分躁熱了。他到公園門前路中間的電燈柱邊站著,向四面望望,似乎爲了辨認方向,又似乎爲了選擇他的去路。電車疾馳的聲音從那邊霞飛路上傳來;隆隆隆,漸曳漸細,消失了。汽車喘氣著飛駛過去,啵,啵,放出一淡灰
的輕煙,落在柏油路上,和初夏的熱氣混合成爲使人暈眩的奇味。除了這些,一切是睡眠般的靜寂。公園門首的越捕,把警棍挾在腋下,垂著頭懶洋洋地靠在一棵樹幹上;那樣子,漫畫家見了是要狂喜地拔出筆來的。
仲昭噓了口氣,似乎想趕走那壓迫的沈悶。他向華龍路上慢慢地走去。這裏,菩提樹的綠蔭撐住了熱氣,仲昭覺得呼吸輕松了許多。各種雜念也像浮雲一般在他心上移動了。首先他想起了章秋柳所說的史循的失戀故事。“哦,因爲失戀,所以消極悲觀,所以要自殺麼?”
他機械地想:“世間的女子大抵是油一樣的;遠遠地看去,何嘗不是莊嚴堅牢,可是你的手指一摸,她就即刻軟癱融解了。”他的身……
蝕第4節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