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蝕第4節上一小節]她的眼前打旋,我們這慧小躺在狹小的行軍
上輾轉翻身,一時竟睡不著。一切舊事都奔湊到發脹的腦殼裏來了:巴黎的繁華,自己的風流逸宕,幾個朋友的豪情勝概,哥哥的頑固,嫂嫂的嘲笑,母
的愛非其道,都一頁一頁地錯亂不連貫地移過。她又想起自己的職業還沒把握,自己的終身還沒歸宿;粘著她的人有這麼多,真心愛她的有一個麼?如果不事苛求,該早已有了戀人,該早已結了婚罷?然而不受指揮的倔強的男人,要行使夫權拘束她的男人,還是沒有的好!現在已經二十四歲了,青春剩下的不多,該早打定了主意罷?但是有這般容易麼?她覺得前途是一片灰
。她忍不住要滴下眼淚來。她想:若在家裏,一定要撲在母
懷裏痛哭一場了。“二十四歲了!”她心裏反複說:“已經二十四歲了麼?我已經走到生命的半路了麼?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像飛一般過去,是快樂,還是傷心呀?”她努力想捉住過去的快樂的片段,但是剛想起是快樂時,立即又變爲傷心的黑影了。她發狂似的咬著被角,詛咒這人生,詛咒她的一切經驗,詛咒她自己。她想:如果再讓她回到十七八——就是二十也好罷,她一定要十二分謹慎地使用這美滿的青春,她要周詳計劃如何使用這美滿的青春,她決不能再讓它草草地如癡如夢地就過去了。但是現在完了,她好比做夢拾得黃金的人,沒等到夢醒就已胡亂花光,徒然留得醒後的懊怅。“已是二十四了!”她的興奮的腦筋無理由地頑強地只管這麼想著。真的,“二十四”像一支尖針,刺入她的頭殼,直到頭蓋骨痛的像要炸裂;“二十四”又像一個飛輪,在她頭裏旋,直到她發昏。冷汗從她額上透出來,自己幹了,又從新透出來。
口脹悶的像有人壓著。她無助地仰躺著,張著嘴喘氣,她不能再想了!
不知在什麼時候,部頭部已經輕快了許多;茫茫地,飄飄地,似乎身
已經架空了。決不是在行軍
上,也不是在影戲院,確是在法
公園裏;她坐在軟褥似的草地上,抱素的頭枕著她的
。一朵粉紅
的雲彩,從他們頭上飛過。一只白鵝,拍達,拍達,在他們面前走了過去。樹那邊,跑來了一個孩子——總該有四歲了罷——彎彎的眉兒,兩點笑渦,跑到她身邊,她承認這就是自己的孩子。她正待舉手摩小孩子的頭頂,忽然一個男子從孩子背後閃出來,大聲喝道:“我從戲院裏一直找你,原來你在這裏!”舉起手杖往下就打:“打死了你這不要臉的東西罷!在外
時我何曾待虧你,不料你瞞著我逃走!這野男子又是誰呀!打罷,打罷!”她慌忙地將兩手護住了抱素的頭,“拍”的一下,手杖落在自己頭上了,她分明覺得腦殼已經裂開,紅的血,灰白
的腦漿,直淋下來,沾了抱素一臉。她又怒又怕,又聽得那男子狂笑。她那時只是怒極了,猛看見腳邊有一塊大石頭,雙手捧過來,霍地站起身;但是那男子又來一杖。……她渾身一震,睜大眼看時,卻好好地依舊躺在行軍
上,滿室都是太陽光。她定了定神,再想那夢境,心頭兀自突突地跳。腦殼並不痛,嘴裏卻異常幹燥。她低聲喚著“靜
”,沒人回答。她掙紮起半個身
拉開蚊帳向靜的
裏細看,
是空著,靜大概出去了。
慧頹然再躺下,第二次回憶剛才的惡夢。夢中的事已忘了一大半,只保留下最精采的片段。她禁不住自己好笑。頭腦重沈沈的實在不能再想。“抱素這個人值得我把全身交給他麼?”只是這句話在她腦中亂轉。不,決不,他至多等于她從前所遇的男子罷了。剛強與狷傲,又回到慧的身上來了。她自從第一次被騙而又被棄以後,早存了對于男報複的主意;她對于男
,只是玩弄,從沒想到愛。議論譏笑,她是不顧的;道德,那是騙鄉下姑娘的圈套,她已經跳出這圈套了。當她確是她自己的時候,她回想過去,決無悲傷與悔恨,只是憤怒——報複未盡快意的憤怒。如果她也有悲哀的時候,大概是想起青春不再,只剩得不多幾年可以實行她的主義。或者就是這一點幽怨,作成了夜來噩夢的背景。
慧反複地自己分析,達到了“過去的策略沒有錯誤”的結論,她心安理得地起身了,當她洗好臉時,她已經決定:抱素再來時照舊和他周旋,公園裏的事,只當沒有。
但在抱素呢,大概是不肯忘記的;他要把“五卅”夜作爲他的生活旅程上的界石,他要用金字寫他這新秘密在心葉上。他還等機會作進一步的動作,進一步的要求。
下午兩點鍾,靜女士回來,見慧仍在房裏。慧把昨晚吃飯的事告訴了靜,只沒提起她決定“當作沒有”的事。靜照例地無表示。抱素照常地每日來,但是每來一次,總增加了他的納悶。並且他竟沒機會實行他的預定計劃。他有時自己寬解道:“女子大概面嫩,並且不肯先表示,原是女子的特。況且,公園中的一幕,到底太孟
了些——都是酒作怪!”
《蝕》第4節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第5節”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