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門燈的電泡壞了!小王!小王呢!”
慎卿在大門口怒聲地叫著。慎卿是向來不管這些“閑事”的,此時他從街上回來,因爲找過了趙歪嘴之類結果不好,憋著一肚子的氣,正想找個地方發泄一下,于是乎還沒放亮的門燈就成爲他發泄的第一個對象。
慎卿叫了一會兒不見小王出來,他就怒氣沖沖朝裏走。
這時的天其實還沒全黑。慎卿走到二門外的過道中,看見有個人影一閃,他還能立刻辨認出這人影就是吊眼皮的陳
。
“誰呀?陳麼?哼!小王呢?這狗頭!門燈壞了!趕快!趕快!”慎卿厲聲呼叱,還跺著腳;他那一
嚴厲的神氣,就是上房坍了也不過如此。
陳手裏拿著一個布包,猛不防撞見了少爺,下意識地就將布包藏在身後,一面支支吾吾慌慌張張地回答道:
“啊喲!那可糟了!——呵,小王,小王——麼?又不知道他在哪裏躲懶去了!——哦!喔喔,小王是老爺叫進去了!
老爺會客!啊喲喲!門燈!當真沒有亮!”
“哼!你們什麼全不管,就只曉得一天到晚鬼鬼祟祟!”
慎卿的生氣的對象由“小王”擴大到“你們”了;他想到月娥屢次說吊眼皮陳“鬼鬼祟祟”,就馬上應用了出來。同時他就想到七點鍾和月娥有約會,怎樣回答她,怎樣“不坍臺”?他幾乎要把過去一小時內所有的不如意全部歸到這個最先碰到的“活東西”——陳
身上。
陳也有她心虛的事,聽得少爺又說她“鬼鬼祟祟”,她可真急死了;她以爲少爺已經看見了她那個布包,而且知道布包裏是什麼;她但願此時全宅的電燈一齊都壞。她嘴裏連聲“啊喲喲!啊喲喲!”地哼著,一面就盡往牆角暗
退。“哎,哎,少爺,少爺,——門燈嗳——小王真害死人了!”陳
一邊支吾著,一邊退,覺得已經退到適當地點了,正想把手裏的布包放下,猛可地她“呀”的一聲怪叫起來,就像無意中摸著了一條毒蛇。
原來她背後忽然有一只手把她的布包奪了去!
慎卿卻沒有注意。他只看見從陳背後——那通到廚房去的弄口,走出一個人來,是廚子包大。這廚子不慌不忙地說道:
“少爺,也許是門燈沒有開罷?電泡剛換過不久,壞不了!”
“啊喲喲——嘻嘻!是呀!沒有開罷?”陳也趕快接口說,不由她不笑;她立即明白布包是誰“接”了去,她沒有危險了。
慎卿卻大大不高興。他不高興他“發泄”的第一手就是個“撲空”。
“哼!哼!”他也不多說,趕快往大門跑。
他摸著那門燈的開關,像要揪掉它似的使勁一開,拍嚓!
門燈果然亮了。
“他的!這家夥當真還是亮的!”
慎卿自言自語地說著,就探頭朝門外望一下。剛好離大門左首不遠的小巷口,有個黑影在慢慢走來,慎卿立刻斷定這是常來討飯的小叫花了,這就立刻成爲他“發泄”的第二“對象”。他兩腳三步跳出大門去,准備痛痛快快發泄一下。
那黑影也站住了。因爲天尚未全黑,因爲門燈又開亮著,慎卿看得明明白白,那不是他意想中的小叫花了,那卻是一個女子,——他和她有過一段故事的李桂英女士!
李桂英在這時機出現,慎卿異常不歡迎。可是他已經跑不掉了。李桂英已經站在他面前,長睫毛下邊的一對黑眼睛癡癡地看著他,像有一千句一萬句話。
這兩道又溫柔又尖利的眼光把慎卿看得局促不安了,慎卿便低了頭,心裏卻打算圍的方法。
李桂英先開口了:
“嗳,慎——卿!我在大街上遠遠地就看見你。——你跑得那樣快,我趕不上。——我,哎,慎卿,這一個月裏,我的身子更加重了!怎麼辦喲?”
慎卿心頭別的一跳。又是這“怎麼辦”來了!糟糕!如果那一對長睫毛下的黑眼睛剛才把他看得局促不安,那麼,現在這略見蒼白的嘴輕輕說的“怎麼辦喲”,就把他從“不安”轉化深刻而爲“害怕”。
不錯,慎卿是“害怕。大約三個月前,他第一次聽得桂英告訴他生理上起了變化,而且不放心地問他“怎麼辦”的時候,他還只是焦灼,他還和桂英商量辦法;後來第二次,第三次,老看見桂英那張悒的叫人不快活的面孔,老聽得那一句似乎非要他負責不可的“怎麼辦”,他就由“焦灼”和“商量辦法”很快地“進化”爲“討厭”和“幹笑著不說話”。最近一個月前,因爲桂英常在用種種法子找他,而找到了又怨恨他,“糾纏不清地”定要他想個辦法,于是他不得不“害怕”了。
“慎——卿!哎!再過一個月,人家也要看得出來了怎麼辦?”
李桂英得不到回答,就再逼進一句,同時她那近來“更加重了”的身就朝慎卿挨近些。慎卿“害怕”得渾身一抖,就趕快往後退。
“喔喲喲!看你那樣子!難道我身上有了刺麼?”李桂英的聲音尖起來了,故意更挨近些。
“不是,不是!——人家看見了像什麼樣!”聲音幹燥得不像是“人”說的。
“哼哼!哎——喔,當初你爲什麼不怕?當初我倒老是怕人家看見,心裏別別
跳。現在你倒怕了麼?現在——我還有什麼可怕?反正再過一個月,大家都看得出來了!”
“偌偌偌!又來了!一見面總是罵我,怎麼怨得人家——”
“噢!到底是誰的不是,一見面就吵嘴?人家著急得地洞裏都沒有鑽,你總是那
死腔!”
李桂英那長睫毛下的黑眼睛已經是淚汪汪了,臉更加慘白。慎卿覺心裏似乎一軟,便趕快別轉臉去。他不敢看這一對發亮的黑眼睛。他恨這對眼睛!要不是這一對眼睛,他從前怎麼會愛上了這個方臉的而且身段又像h字母的女子?
“廢話說他幹麼!哦——桂英,此刻年底,我忙得很,過了年,我一定給你想個法子。”
慎卿此時只有這一條“緩兵之計”,可是他忘了這一條計他已經用過好多次,所以實際上等于沒有“計”。
“什麼法子?是不是早先商量過的打掉它?哎——打就打罷,你和我同去!到上海去!”
“不一定是這個法子,……可是,桂英,早先你不是不願意麼?你說你會曉得的,你
也不能放你一個人到上海去。——我慢慢地就會想出一個好些的法子。”
慎卿的口氣居然溫和起來了,像對一個情人的口氣;不過他的心裏卻從桂英說的“到上海去”,便想到他要和月娥到上海去,而且再轉杭州去;這一聯想,猛又促起他“還沒弄到錢”的心事,他不能不早求圍,不能不把“緩兵之計”加濃著溫和的情人樣的口氣。
李桂英似乎也受“感動”了;她的黑得發亮的眼睛又是愛他又是恨……
多角關系第9章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