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子夜第19節上一小節]候,幸而孫吉人來了,孫吉人還鎮靜,而且有急智,看見身邊有一杯冷,就向吳荪甫臉上噴一口。吳荪甫的眼珠動了,咕的吐出一堆濃痰。
“趕快抛出去呀——”
吳荪甫睜大了眼睛,還是這一句話。孫吉人和王和甫對看了一眼。孫吉人就拍著吳荪甫的肩膀說:
“放心!荪甫!我們在這裏招呼,你回家去罷!這裏人多氣悶,你住不得了!”
“沒有什麼!那不過是一時痰上,現在好了!——可是,抛出去麼?”
吳荪甫忽地站起來說;他那臉和眼神的確好多了,額角卻是火燒一般紅。這不是正氣的紅,孫吉人看得非常明白,就不管吳荪甫怎樣堅持不肯走,硬拉了他出去,送上了汽車。
這時候,市場裏正轟起了從來不曾有過的“多頭”和“空頭”的決鬥!吳荪甫他們最後的一炮放出去了!一百五十萬的裁兵公債一下裏抛在市場上了,挂出牌子來是步步跌了!
要是吳荪甫他們的友軍杜竹齋趕這當兒加入火線,“空頭”們便是全勝了。然而恰在吳荪甫的汽車從交易所門前開走的時候,杜竹齋坐著汽車來了。兩邊的汽車夫捏喇叭打了個招呼,可是車裏的主人都沒覺到。竹齋的汽車咕的一聲停住,荪甫的汽車飛也似的回公館去了。
也許就是那交易所裏的人聲和汗臭使得吳荪甫一時暈厥罷,他在汽車裏已經好得多,額角上的邪火也漸漸退去,他能夠“理”地想一想了,但這“理
”的思索卻又使他的臉
一點一點轉爲蒼白,他的心重甸甸地定住在
口,壓迫他的呼吸。
濛濛的細雨現在也變成了傾盆直瀉。風也有點刺骨。到了家從車裏出來時,吳荪甫猛然打一個寒噤,渾身汗毛都直豎了。阿萱和林佩珊在大餐間裏高聲嚷笑著,恰在吳荪甫走過的時候,阿萱沖了出來,手裏拿一本什麼書,背後是林佩珊追著。吳荪甫皺著眉頭,別轉臉就走過了。他近來已經沒有精神顧到這些小事,並且四小的反抗也使他在家庭中的威權無形中縮小,至少是阿萱已經比先前放肆些了。
到書房裏坐定後,吳荪甫吩咐當差的第一個命令是“請丁醫生”,第二個命令是“生客拜訪,一概擋駕”!他還有第三個命令正待發出,忽然書桌上一封電報轉移了他的注意,于是一擺手叫當差退出,他就看那電報。
這是唐雲山從香港打來的電報,三五十個字,沒有翻出。吳荪甫拿起電報號碼本子翻了七八個字,就把那還沒發出的第三個命令簡直忘記得精光了。可是猛可地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隨手丟開那電報,抓起電話筒來。他躊躇了一下,終于叫著杜竹齋公館的號頭。在問明了竹齋的行蹤以後,吳荪甫臉上有點笑容了。萬分之一的希望又在他心頭擴大而成爲百分之十,百分之二十,三十!
而在這再燃旺的希望上又加了一勺油的,是唐雲山那電報居然是好消息:他報告了事務順手,時局有轉機,並且他在香港亦已接洽好若幹工商界有力份子,益中公司尚可卷土重來;最後,他說即日要回上海。
吳荪甫忍不住獨自個哈哈笑了。可不是皇天不負苦心人麼!
然而這一團高興轉瞬便又冷卻。吳荪甫嘴角上雖則還挂著笑影,但已經是苦笑了。什麼香港的工商界有力份子接洽得有了眉目,也許是空心湯圓罷?而且這樣的“空心湯圓”,唐雲山已經來過不止一次了!再者,即使今回的“湯圓”未必仍舊“空心”,然而遠救得近火麼?這裏公債市場上的決戰至遲明天要分勝敗呀!吳荪甫他們所爭者就是“現在”;
“現在”就是一切,“現在”就是“真實”!
而且即使今回不是“空心湯圓”,吳荪甫也不能不怪唐雲山太糊塗了。不是屢次有電報給他:弄到了款子就立即電彙來麼?現在卻依然只是一封空電報!即日要回上海罷?倒好像香港還是十八世紀,通行大元寶,非他自己帶來不可似的!
人家在火裏,他倒在裏呀!
這麼想著的吳荪甫,臉上就連那苦笑的影子也沒有了。一場空歡喜以後的苦悶比沒有過那場歡喜更加厲害。剛翻完那電報的時候他本想打一個電話給孫吉人他們報告這喜訊,現在卻沒有那勇氣了。他坐在椅子裏捧著頭,就覺得頭裏是火燒一般;他站起來踱了幾步,卻又是一步一個寒噤,背脊上冷
直澆。他坐了又站起,站起了又坐,就好像忽而掉在火堆裏,忽而又滾到冰窖。
他只好承認自己是生病了。不錯!自從上次他廠裏罷工以來,他就得了這怪病,而且常常要發作。而剛才他在交易所裏竟至于暈厥!莫非也就是初步的腦充血?老太爺是腦充血去世的!“怎麼丁醫生還沒見來?該死!緩急之際,竟沒有一個人可靠!”——吳荪甫無端遷怒到不相幹的第三者了!
突然,電話鈴響了。唧令令那聲音聽去是多麼焦急。
吳荪甫全身的肉都跳了起來。他知道這一定是孫吉人他們來報告市場情形;他拿起那聽筒的時候,手也抖了;他咬緊了牙關,沒有力氣似的叫了兩聲“喂”,就屏息靜聽那生死關頭的報告。然而意外地他的眉毛一挺,眼睛裏又有些光彩,接著他又居然笑了一笑。
“哦,——漲上了又跌麼!——哦!跌進三十三塊麼?——哎,哎!——可惜!——看去是‘多頭’的胃口已經軟弱麼?哈——編遣剛開盤麼?——怎麼?——打算再抛出二百萬?——保證金記賬?——我贊成!——剛才雲山來了電報,那邊有把握。——對了,我們不妨放手幹一幹!——款子還沒彙來,可是我們要放手幹一幹!——哦,那麼老趙也是孤注一擲了,半斤對八兩!——哦,可見是韓孟翔真該死呀!沒有他去報告了我們的情形,老趙昨天就要膽小!——不錯!回頭總得給這小子一點顔看看!——竹齋麼?早到了交易所了!——你們沒有看見他麼?找一找罷!——哦……”
吳荪甫挂上了聽筒,臉突又放沈了。這不是憂悶,這是震怒。韓孟翔那樣靠不住,最不該!況且還有劉玉英!這不要臉的,兩頭做內線!多少大事壞在這種“部下”沒良心,不忠實!吳荪甫想起了恨得牙癢癢地。他是向來公道,從沒待虧了誰,可是人家都“以怨報德”!不必說姓韓姓劉的了,就是自己的嫡
子四小
也不諒解,把他當作老虎似的,甚至逃走出去不肯回來!
一陣怒火像亂箭一般直攢心頭,吳荪甫全身都發抖了。他鐵青著臉,咬緊牙齒在屋子裏疾走。近來他的威嚴破壞到不成個樣子了!他必須振作一番!眼前這交易所公債關口一過,他必須重建既往的威權!在社會上,在家庭中,他必須仍舊是一個威嚴神聖的化身!他一邊走,一邊想,預許給自己很多的期望,很多的未來計畫!專等眼前這公債市場的鬥爭告一個有利的段落,他就要一一開始的!
電話鈴猛可地又響了,依然是那麼急!
這回吳荪甫爲的先就吃過“定心丸”,便不像剛才那樣慌張,他的手拿起那聽筒,堅定而且靈快。他一聽那聲音,就回叫道:
“你是和甫麼?——哦,哦,你說呀!不要緊!你說!”
窗外猛起了狂風,園子裏樹聲怒吼。聽著電話的吳荪甫突然變了,銳聲叫道:
“什麼!漲了麼?——有人乘我們壓低了價錢就扒進!——哦!不是老趙,是新戶頭?是誰,是誰?——呀!是竹齋麼?——咳咳!——我們大勢已去了呀!……”
拍達!吳荪甫擲聽筒在桌子上,退一步,就倒在沙發裏,直瞪了眼睛,只是喘氣。不料竹齋又是這一手!大事卻壞在他手裏!那麼,昨晚上對他開誠布公那番話,把市場上虛虛實實的內情都告訴了他的那番話,豈不是成了開門揖盜麼?——“咳!衆叛離!我,吳荪甫,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了人的!”只是這一個意思在吳荪甫心上猛捶。他蓦地一聲獰笑,跳起來搶到書桌邊,一手拉開了抽屜,抓出一枝手槍來,就把槍口對准了自己
口。他的臉
黑裏透紫,他的眼珠就像要爆出來似的。
窗外是狂風怒吼,斜腳雨打那窗上的玻璃,達達達地。可是那手槍沒有放射。吳荪甫長歎一聲,身落在那轉輪椅子裏,手槍掉在地下。恰好這時候,當差李貴引著丁醫生進來了。
吳荪甫蹶然躍起,對丁醫生獰笑著叫道:
“剛才險些兒發生一件事,要你費神;可是現在沒有了。
既然來了,請坐一坐!”
丁醫生愕然聳聳肩膀,還沒開口,吳荪甫早又轉過身去抓起了那電話筒,再打電話。這回是打到他廠裏去了。他問明了是屠維嶽時,就只厲聲吩咐一句:“明天全廠停工!”他再不理睬聽筒中那吱吱的聲音,一手挂上了,就轉臉看著丁醫生微微笑著說:
“丁醫生,你說避暑是往哪裏去好些?我想吹點海風呢!”
“那就是青島罷!再不然,遠一些,就是秦皇島也行!”
“那麼牯嶺呢?”
“牯嶺也是好的,可沒有海風,況且這幾天聽說紅軍打吉安,長沙被圍,南昌,九江都很吃緊!——”
“哈哈哈,這不要緊!我正想去看看那紅軍是怎樣的三頭六臂了不起!光景也不過是匪!一向是大家不注意,縱容了出來的!可是,丁醫生,請你坐一會兒,我去吩咐了幾句話就來。”
吳荪甫異樣地狂笑著,站起身來就走出了那書房,一直跑上樓去。現在知道什麼都完了,他倒又鎮靜起來了;他輕步跑進了自己房裏,看見少倦倚在靠窗的沙發上看一本書。
“佩瑤!趕快叫他們收拾,今天晚上我們就要上輪船出碼頭。避暑去!”
少猛一怔,霍地站了起來;她那膝頭的書就掉在地上,書中間又飛出一朵幹枯了的白玫瑰。這書,這枯花,吳荪甫今回是第三次看見了,但和上兩次一樣,今回又是萬事牽心,滑過了注意。少
紅著臉,朝地下瞥了一眼,惘然回答:
“那不是太局促了麼?可是,也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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