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子夜第8節上一小節],大家用;爲什麼單要我讓她!”
“不要著急呀,你,阿眉!過一兩天給你,好不好?”
馮雲卿勉強笑了一笑說。但是眉卿不回答;把一塊印花小絲帕在手裏絞著,她轉過臉去看牆壁上的字畫:那也是“中西合璧”的,張大千的老虎立軸旁邊陪襯著兩列五彩銅板印的西洋畫,代表了春夏秋冬,都裝在镂金邊的鏡框子裏。透過竹簾來的太陽光射在鏡框子的金邊上,發出閃爍的返光。馮雲卿跟著女兒的眼光也瞧那些畫片,心裏在忖量怎樣打發女兒走,猛的那四幅春夏秋冬的銅板西洋畫勾起他的又一樁心事來了。這四幅西洋畫還是他搬進這屋子的時候,姨太太的一個結拜姊送的;姨太太有很多結拜姊
,但送這畫片的一位卻不同等閑,她的那位“老爺”很有手面,在洪門中,輩份很高,馮雲卿寓居上海的身家
命安全很要仰仗這位有力者的照拂。然而大後天就是端陽節,馮雲卿竟忘記了送一份重禮給這位有力者,謝謝他手下的弟兄們佛眼相看。
突然記起了這件大事的馮雲卿就覺得女兒要求的一百元斷乎沒有法子應許她了。
“阿眉,好孩子,你要買的東西等過了節再買罷!你看,幾家要緊的節禮還沒送呢,你爸爸當真是手邊緊得很——總是運氣不好,公債沒有做著。只有你一個獨養女兒,難道我還存著偏心不是,阿眉——”
說到這裏,馮雲卿哽咽住了,仰起了臉,不停手地摸著他的月牙須。
沈默了半晌。只聽得姨太太掃清喉嚨的咳咳的聲音從樓上飄下來。父女兩個各自在想心事。眉卿覺得她的一百元未必有希望了,滿心的悒;她安排得很好的佳節樂事,眼見得已成泡影,那麼,這三天假期可怎麼挨過去喲!難道成天躲在家裏看張資平的三角戀愛小說?況且已經和人家約好了的,可怎麼辦!她恍惚看見約好了的那人兒擺出一種又失望又懷疑的不尴不尬的臉
!
電鈴聲叮令地響了;一,二,三。馮雲卿從沈思中驚覺來,望著窗外,卻看見車夫阿順已經開了大門,引進一個四十多歲圓臉兒戴著亮紗瓜皮小帽的男子進來。“啊,是何慎庵來了!”——馮雲卿仿佛是對他的女兒說,一面就起身迎出去。可是那位來客腳快,早走進了廂房,嘴裏喊著“雲翁”,拱著的兩手夾住一枝手杖,連連作揖。眉卿作一個六十度的鞠躬,竭力忍住了笑,方才仰起頭來。她每次看見這位何慎庵的瓜皮小帽以及捧著手杖在一起作揖的神氣,總忍不住要笑。
“阿眉,叫娘姨給何老伯倒茶來。”
馮雲卿一面說,一面就讓何慎庵到朝外的炕榻上坐了。何慎庵目送著翩然出去的眉卿的後影,忽地眉毛一動,轉臉對馮雲卿鄭重地說道:
“雲卿,不是我瞎恭維,有這樣一個女兒,真好福氣呀!”
馮雲卿苦笑著,認爲這是一句普通的應酬。他看了何慎庵一眼,暗暗詫異這位也是在公債中跌了一交的朋友居然還是那麼“心廣胖”;他又看看站在對面牆角的那架大
鏡中反映出來的自己的面貌,覺得自己在這幾天來蒼老了至少十年。他忍不住歎一口氣,輕聲說:
“昨天韓孟翔來追討那筆錢,我簡直一點辦法也沒有。想起來,老韓對朋友總算不錯;那天我們在銀行公會吃中飯的時候看見他,不是他勸我們趕快補進麼?早聽他的話,這一回就不至于失腳。哎,——慎庵,那天你也有點失于計算;你的北洋派朋友不肯告訴你老實話——”
“總而言之,我們都是該死;人家做成了圈套,我們去鑽!虧你還說韓孟翔夠朋友,夠什麼朋友呀!他是趙伯韬的喇叭,他們預先做成了圈套,一個大謀,全被我打聽出來了!”
何慎庵冷笑著說,將手裏的香煙頭用力擲在痰盂裏,拿起茶杯來喝了一口。
“什麼?大謀?……難道打勝打敗也是預定的圈套麼?”
“豈敢!所以不是我們運氣壞,是我們太老實!”
馮雲卿眼珠往上一翻,出了一身冷汗,那幾莖月牙須又簌簌地抖了。他不能不相信何慎庵的話。他向來是慣叫農民來鑽他的圈套的,真不料這回是演了一套“請君入甕”的把戲。慢慢地轉過一口氣來,他用力捋著胡子,哭喪著臉說:
“那,那,我半世的辛苦,全是替他們做牛馬!慎庵,你不知道我的幾個錢,來得真不容易!爲了三畝五畝田的進出,費的口可不少呢!鄉下人的脾氣是拖泥帶
的,又要借債,又舍不得田;我要費許多周折,——要請他們上茶館,開導他們,讓他們明白我只是將本求利,並非強搶他們的田;——慎庵,我不是霸道的;譬如下鄉討租罷,我自然不肯短收半升八合,可是我並沒帶了打手去呀,我是用
磨工夫的。我這樣攢積起了幾千畝田,不比你做過縣官的人弄錢是不費一點力;你在畝捐上浮收一些兒,在黑貨上多抽一些兒,你一個月的收入就抵上我的一年……”
馮雲卿頓一下,猛吸了幾口香煙,正想再往下說,那邊何慎庵趕快阻止了他:
“這些舊話談它幹麼!目前我要問:你還打算再做公債麼?”
“再做?老實說我有點兒害怕呢!今天早上我想到債市變化太厲害,就覺得今後的公債難做;現在知道中間還有圈套,那就簡直不能做了!況且此番一敗塗地,我已周轉不來,——
不過,慎庵,你呢?”
“我是十年宦囊,盡付東流!昨天拿幾件古玩到茶會上去,馬馬虎虎換了千把塊錢,這端陽節算是勉強還可以過去。我算來你就不同。你有幾千畝田,單就租米一項,也很可觀——”
何慎庵不得不煞住了話頭。因爲馮雲卿蓦地站起來又坐了下去,瞪出兩顆眼珠,呆呆地看著,白眼球上全是紅絲,臉變成了死灰,嘴角的肌肉忒忒地跳動個不住。何慎庵愕然張大了嘴巴,伸手抓頭皮。過了一會兒,馮雲卿下死勁擡起手來在炕幾上重拍一下,從牙齒縫裏迸出幾句話語:
“租米?這年頭兒誰敢下鄉去收租米!不然,好好的五進大廳房不住,我倒來上海打公館,成天提心吊膽怕綁匪?”
于是他一歪身便躺了下去,閉著眼睛只是喘氣。
“鄉下不太平,我也知道一些。然而,雲卿,你就白便宜那些狗頭麼?你很可以帶了人下鄉去!”
沈默了一會兒以後,何慎庵這才慢吞吞地說,把他那亮紗瓜皮帽拿在手裏仔細端相著,說了一句,就對那帽子上吹一口氣,末後又掏出手帕來撲打了幾下。他那油光的圓臉上浮著淡淡的笑意。
躺在那裏的馮雲卿只回答一聲歎息。他何嘗不知道武裝下鄉收租這法門,可是他更知道現在的農民已非昔比,如果帶去的武裝少了一點,那簡直是不中用,多了呢,他這位地主的費用也很大,即使收了若幹租米來,總還是得……
子夜第8節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