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霜葉紅似二月花第11節上一小節]裏幹麼!”但是那牛虻又在他眉心釘了一下。老駝福這可急了,轉身要找那惡作劇的東西,卻看見那邊桑林裏走出兩個人來,一個穿白,一個穿藍,穿白的一位頭上還戴了面盆一般的草帽,手裏拿一根閃亮的黑棍子。
老駝福呆了一下,卻又狡猾地自個兒微笑。這穿白的是錢良材,穿藍的是錢府的長工李發。他們不曾瞧見蘆花後邊有人,匆匆地走到河邊,良材站上一個樹根樁子,就用他的手杖指指點點說話。
“少爺和李發,……”老駝福想道,“這又是幹什麼?”他打算走近去,但一轉念,便又蹲下,從蘆葦的密茂的枝葉中偷偷瞧著。
良材低頭看著幾尺以外滔滔急流的,皺著眉頭,不作一聲。他好像第一次發見
勢有那樣大,有點兒心慌,但又不肯對
示弱,嘴角上時時浮出不自然的冷笑。從家裏出來的時候,他就同一個總司令
臨前線視察似的,躊躇滿志,仿佛已有辦法,只待
自這麼看一下,便可以發號施令了,可是現在面對了
,他的思想卻又跟著
向東而去,直到了小曹莊,他仿佛看見無數的焦黃的面孔,呆木而布滿紅絲的眼睛,直定定望住他,似乎說,“你怎樣?你不相信我們的辦法,可又怎樣?”又仿佛看見那眉毛鼻子皺在一
的曹志誠的胖臉兒,睒著鬼蜮的眼睛,好像是揶揄,又好像是威脅。良材舉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朝李發做一個手勢,似乎說,“走罷!”但是口裏卻問道:“
淹了這樹樁子沒有?”
“……”李發看著地下,不知道怎樣回答。
“輪船過的時候,淹到這裏不?”
良材不耐煩地又說,用手杖敲著腳下的樹樁,翹首朝西方看。
“那倒不知道。”李發回答。
老駝福躲在那裏看見了聽得了這一切,忍不住笑了笑,想道,“少爺不問我,我倒知道的。”
良材也沒再追問李發,甚至好像已經忘了自己問過那句話,忽然跳下了樹樁子,走進矮矮的桑林去了。李發也跟了進去。接著就是兩人一問一答的聲音隱隱傳來。又聽得良材高聲大笑。老駝福也從蘆葦中鑽出,踱到桑林的邊沿,遲疑了一會兒,又狡猾地微笑起來。
良材的笑聲和急促而清越的腔調,中間又夾著李發的粗重的嗓音,都漸去漸遠。顯然他們已經穿過那桑林,走上那邊一大塊稻田的綿長的田埂,向西首的五聖堂那一路去了。
老駝福慢慢地踱回村去,一路上,他低頭猜想,時時睒著眼微笑。一路上,他自言自語道:“幹什麼呢?只帶了李發?”又自己回答:“是到五聖堂那邊去了。”再自問:“那邊去幹什麼呢?……唔唔,去督工罷?”于是他想到自己的兒子正和村裏別的年青農民在那邊趕修剛才被輪船沖坍了的地方。他忽然雙手一拍,獨自哈哈笑著;終于被他想通了的勝利的光芒,在他那雙小眼睛裏閃爍。他急急忙忙走,愈走愈快,他的思想也愈活躍。
走過了菜畦,走過了田塍。走過了錢府大門前那一片廣場,那兩行梧桐,走過了錢府右首那一帶圍牆,終于到達了炊煙四起的村舍的時候,他已經把他的猜想組織完成,而且是那樣的興奮,他簡直不大相信這是他自己的猜想,他確確實實以爲這是“少爺”和李發說的,而且也就是“少爺”將要對全村農民宣布的辦法。
他告訴每一個他所遇到的人:少爺就要喚大家去聽他說話,少爺已經想好了辦法,少爺將要命令大家,將五聖堂西首那座小石橋洞堵塞,用木頭以及其他一切的材料。
立刻這一套話滲透了整個村莊,而且在每個人心裏發酵。
老年人會意地微笑,小孩子們歡呼跳躍。
大約半小時以後,錢府大門外廣場上已經聚會了大群的農民,交流的眼光中都含有這樣的意思:哈哈,少爺到底出了主意了,多麼好的主意呀!他們亂烘烘地說,“今天晚上就得幹”,或是“老蘇已經在點花名冊”。沒有誰反問一句:“喂,我們等在這裏幹麼?到底誰要我們來這裏的?”
他們大聲嚷著,爲了堵塞橋洞所用的材料而爭論起來。有幾個不喜歡說空話的人已經自去尋覓大塊的石頭和斷爛的木材。而且也有些人丟開了戽的工作,從各
的
車奔向這沸騰的中心點。忽然有人提到了村後一株半枯的烏桕樹,就有三五個
急的人匆匆忙忙跑回家去找鋸子斧頭,准備砍倒這整株的大樹,拿去扔在橋洞下。
就像暴風雨將要到來以前樹根上的一簇螞蟻似的,這一群不期而會的人們匆忙來去,三三五五,頭碰頭交談幾句,這裏分散了,那邊又集合起來,有些分頭向各去了,也有些正從各
慢慢踱來,或者毫無目的只在那裏團團轉。
這樣經過了十多分鍾,只剩下七八個懶得瞎忙,而且拿定主意一切依賴“少爺”的人們,還留在這廣場上,良材帶著李發從西首的錢府的圍牆邊來了。
良材滿臉通紅,背上汗
了一大塊,眼光炯炯,眉頭微皺;他正待進府去,忽然李發指著廣場上的人們說道:“少爺,讓我去問問他們罷,他們一定知道剛才錦生說的那些話是怎麼來的。”良材轉身站定,搖了搖頭,但慢慢地又舉步向那些人走去。
原來他們在路上遇見了村東的姜錦生,已經知道村裏發生了這麼一件事。
“誰在這裏造謠?”良材對那幾個農民說,聲調雖則和平,眼光卻十分嚴厲。“早已告訴你們了,不要急,不要亂來,你們怎麼不聽我的話!”他走近了幾步,濃黑的眉梢挺了一下,突然聲
俱厲繼續說:“等我有工夫的時候,慢慢查究那造謠的是誰;現在你們去告訴大家,不許亂動!……你們真想得容易,堵了一個橋洞就太平無事了麼?你們就相信這樣的胡說!去,去告訴大家,不許亂動,不許亂說!什麼事都有我!
辦法已經有了,只要大家拿出力氣來幹!”
良材說這番話的時候,陸陸續續有些農民從四面八方走來,將他圍在中間。誰也不作聲,只把他們那虔敬而又惶惑的眼光集中在良材的身上,好像說:“我們等候你的吩咐好久好久了,現在你就發命令罷……”
但是良材並沒理會他們這無聲的祈求,一種不可名狀的興奮和煩躁占領了他的心,他那樣聲俱厲說話的時候,自己就感到一點惘然,好像這說話的不是他自己。他覺得再沒有可說的了,便低垂了頭,腳尖撥著一叢小草,這樣好一會兒,他就慢慢轉過身去,試探似的跨出腳步,人們讓開一條路。他就向大門慢慢去了。人們的眼光緊追著,喁喁私議的聲音跟著他的愈去愈遠而愈多愈響了。
剛到了大門口,良材猛然站住,回過臉去,恰好錢永順也正趕到了跟前。
“怎麼辦呢?怎麼……”
永順的話沒有說完,良材已經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怎麼辦?”良材說,不大自然的笑了笑。“好罷,進去,我講給你聽。”
廣場上的農民望著良材和永順的背影消失在那高大的牆門內了。沒有一個人出聲。平素對于這位“少爺”的信仰心使他們怡然感到“天塌自有長人頂”的快慰,然而目前的緊迫情形和半天來的悶葫蘆,又使他們怎麼也定不下心。這種複雜矛盾的心情就將他們暫時化成了石人。
一條肥大的黑狗從錢府大門出來,高視闊步走到他們這群人跟前,嗅一下,打個噴嚏,突然汪汪地吠了幾聲,可是一面吠,一面又在退走。這可把這一堆“石人”驚醒。嘈雜的議論爆發了,密集的人堆也碎裂成爲幾個小組。有些人回家去了,有些人回到車,卻還時時望著錢府大門,等待錢永順出來給他們一個確定的好音。
《霜葉紅似二月花》第11節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第12節”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