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以後,大廳內只剩下了恂如和黃姑爺二人歪在西首後邊那炕榻上,有一句沒一句談閑天。黃姑爺喝過幾杯酒,臉上帶幾分酡紅,倒把他的煙容蓋住,也顯得神采頗爲俊逸。他剛吞過幾個泡,又乘著酒興,十分健談。
“恂如,你們東院後邊那個園子,倒是塊好地方,就可惜布置的太淩亂了些,不成個格局。比方說,那個木香棚的地位就很可以斟酌;大凡兩三畝地一個園子,一二的小小亭臺倒也不可不有,然而又切忌靠得太緊或擺的太散。這一二
的亭臺,應該拿來鎮定全局,不是隨便點綴的。比如你們那木香棚,緊靠了那三間樓房,雄踞在東南一隅,而又接連著後首來這麼一個小小亭子,看來看去總覺得不是這麼一回事。尤其糟的,遙對這木香棚,西南角上卻是府上的大廚房,真大爲園庭減
!其實園子後邊也還有幾
空地,何不把大廚房往後挪一挪?”
“何嘗不是呢,”恂如懶懶地回答,“我也說過,大廚房擱在那裏煙煤重,可是大家都不理我,還說正要放在那裏才方便。”
黃姑爺手摩著茶杯,慢慢點了幾下頭,又笑了笑道:“弄慣了,本來難改。”
“不但那個廚房,”恂如的牢騒似乎被勾引了上來,有點興奮了,“即如這廳堂裏的陳設,我從小見的,就是這麼一個擺法,沒有人想去變換一下,你要變動變動,比修改憲法還困難。前面院子裏那株槐樹,要不是蛀空了心,被風吹倒,恐怕今天也還是不死不活賴在那裏罷?所以,我什麼都提不起勁兒來。”
黃姑爺將一口茶噙在嘴裏,聽恂如說一句,他就點一下頭,末後,他將茶咽下,又在炕幾上幹果盤內揀一枚蜜餞金橘一邊嚼著一邊說:“不過中式的大廳大概也只能這樣陳設起來,就只前面有窗,門又全在後面。”
談話暫時中斷。東院園子裏的蟬噪,抑揚有節奏地送來。黃姑爺輕輕打個呵欠,往後靠在炕枕上,慢慢閉上眼睛。酒意已過,他似乎感得有點倦了。忽然院子裏那花壇的薔薇上有只孤蟬怪聲叫了起來,黃姑爺睜開眼,卻見恂如呆呆地好像在想什麼,黃姑爺欠身起來問道:“老太太她們都在打中覺罷?”恂如點頭,不作聲。黃姑爺喝了口茶。又說:“那麼,老太太她們跟前,回頭請你代辭,我這就回家去了。”
恂如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大概是煙瘾來了,也不強留,但又說道:“再待一會兒,我有事和你商量。”黃姑爺點頭,複又坐下。恂如遲疑了些時,這才問道:“和光,你身邊帶了錢沒有?”卻又不待回答,便口急地又說,“我要個百兒八十。”“這個——”黃姑爺笑了笑,“我得向我的總帳房去要去。
明天如何?”
“明天也行。可是,你得叮囑婉卿,千萬別讓我家裏人知道。就怕的他們知道了,又要噜蘇,我所以不向店裏去拿。”
恂如悄聲說,還引目四顧,生怕有人偷聽了去。黃和光一邊走,一邊笑道:“放心,我無有不盡力。不過,令姊能不能遵守你這約束,我可擔保不下。……”
“一切請你轉達,我恐怕捉不到空兒跟婉姊說,你瞧,太太們老在一,哪有我捉空兒跟她說話的機會!”恂如又一次叮囑。
“放心,放心,”黃和光笑應著,作別自去。
此時不過午後一時許,半院子的陽光曬在青石板上,將這四面高牆的天井變成個熱騰騰的鍋底。滿屋靜寂,只有天然幾上的擺鍾在那裏一秒一秒的呻吟掙紮。恂如走到檐前,低頭沈思。日長如年,他這份身心卻沒個地方安置。他惘然踅過那天井,走進了那向來只堆放些破爛家具而且兼作過路的三間靠街房屋;一的黴氣似乎刺激起他的思索。他想道:“出去找誰呢?難道再到郭家?”可是他終于走出大門,轉過那“學後”的小巷,到了縣東的大街口了。
他走到了自家店鋪門首。趙福林和另一個學徒正在開一箱新到的貨。兩三個時裝的婦人看過了一大堆的化妝品,還沒選定,卻和店夥在那裏打情罵俏。店裏人已經看見了恂如,掌櫃宋顯庭趕快出來招呼。恂如有意無意地踱近那貨箱,望了一眼,那老頭子宋顯庭一面堆起笑容,一面用腳踢著那木箱,似乎是獻殷勤,又似乎是在外行人跟前賣弄,格格地幹笑著說:“這一批貨,現在可俏得很呢!前月我到上海定下來的時候,市面上只打個三分利,嘿嘿,如今,啊,恂如兄,至少八分利,你掼出去,人家拚命搶!”
恂如不置可否,只淡淡一笑,也無心去細看那些貨究竟是怎樣的活寶,但心裏卻厭惡地想道:“聽這家夥的一張嘴呀,明欺我是外行……”他沒精打采地又笑了笑,似乎說“好罷,等著有一天我心裏閑些,你們這才知道外行的東家也不是好欺的呵!”可是就在這當兒,一個伛身在箱口的夥計,忽然吃驚地叫了一聲。恂如轉過臉去,那宋顯庭早已回身搶到箱邊,他那肥胖的身子幾乎擋住了全部光線,可是他偏偏看得明白,連聲說,“一點兒漬,沒有什麼,沒有什麼,”同時又呵斥那夥計道,“這也值得大驚小怪!”看見恂如站在那裏皺了眉頭不作聲,宋顯庭又哈哈笑著給解釋道:“
漬,壓傷,碰壞,這是我們做洋貨生意的家常便飯,”——把聲音放低,笑了笑又加一句:“所以啊,人家說我們進本五毛就得賣一塊了。”“哦!”恂如隨口應著,“那不是要打個折扣麼?今年春天賣廉價的,好像……”
宋顯庭不等說完,忙搶著答道:“那還不是這些帶毛病的貨。那是些不大時新的底貨,一點毛病也沒有的。本店櫃臺上,從來不賣次等貨。這是祖傳的老規矩。啊,恂如兄,幾時你有工夫,店裏還存得你祖老太爺手寫的規章,你可以瞧瞧。至于這些帶毛病的貨呢,從前老規矩,都是作一半價,分給了本店的夥友,現在我把來打個折扣批給四鄉的小同行,啊,恂如兄,光是這一項的挖算,一年所省,總有這麼多!”
說時他伸出兩個手指對恂如一晃。
恂如茫然聽著,始終不曾全部入耳;一種慣常襲來的厭倦與無聊的情緒又淹沒了他的身心。他寂寞地一笑便轉身向街東去了。“話倒說得頭頭是道——”他一邊走,一邊惘然這樣想。
一條街快到盡頭。商店漸少,一些低矮而不整齊的房屋宣告了商業區的結束,並且斜趨左轉,導入了這縣城中的另一區。前面有一脈圍牆,幾株婆娑老樹探首在牆外,這裏面就是善堂的所在地。蟬聲搖曳而來,好像在召喚人們到一個神秘的地方去,似乎到此方始散盡了惘然之感,恂如憬然止步,擡頭朝四面看了一下,自言自語失笑道:“呵,前面左邊那小巷裏,不就是郭家的後門麼?……”隔晚的半宵之歡又朦胧浮現在眼底。可是,他終于轉身折回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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