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寒夜第13章上一小節]!”可是他不敢說出來。
“小宣有學校照顧他,用不著你們心,”妻冷冷地說。
“好的,這樣你可以跟著男朋友到跑了。我從沒有見過象你這樣的
!”母
咬牙切齒地罵道。
“對不起,我不是你那樣的人,我也不想活到你那樣的年紀,”妻開始變臉,大聲回答。
“樹生,你就讓多說兩句罷,都是一家人,何必這樣?說不定過兩天大難一來,大家都會——”他忍耐不住,終于痛苦地高聲說了。他覺得頭痛得厲害,便閉上嘴咬緊了牙齒。
“我並不要吵,是你母吵起來的,你倒應該勸勸她,”妻把頭偏向一邊,昂然說。
“我不要聽你那些花言巧語,”母指著妻罵道。
“你們吵罷,你們吵罷,”他氣惱地在心裏說。她們的聲音在他的腦子裏撞擊,他覺得他的頭快要炸開了,他再不能忍耐下去他默默地走向房門。她們不理他。他走出門,一口氣跑下樓去。
他走在人行道上,腦子裏還是亂哄哄的。夜的寒氣開始洗他的臉,他的腦子漸漸地清醒了。
“到哪裏去呢?”他問自己,沒有回答。他無目的地走著。他又到了那個冷酒館的門前。
“你應該使自己忘記一切,”好象有一個聲音在他的耳邊說。他朝那個小店裏面望。桌子都被客人占據了。只有靠裏那張方桌比較空,只坐了一個客人,穿一件舊棉袍,頭發長,臉黑瘦。那個人埋著頭喝酒,不理睬旁人。“我去拼個位子,”他低聲自語道,就走進去,在那個人的對面拉開板凳坐下來。
“來一杯紅糖!”他大聲說。堂倌送來一杯酒。他馬上端起杯子,大大地喝了一口。酒進到肚裏,一熱氣冒上來,他受不住,打了一個嗝。
“文宣,”對面那個客人忽然擡起頭來看他,喚他的名字。他呆呆地望著那張帶病容的黑瘦臉,一時認不出是誰來。
“你認不得我?你吃醉了嗎?連老同學——”那個人痛苦地笑了笑。
“柏青!你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他睜大眼睛,吃驚地說,打斷了那個人的話。相貌全變了,聲音也啞了,兩頰陷進那麼深,眼裏布滿了血絲。圍著嘴生了一大圈短短的黑胡子。“你做了什麼事?還不到一個月!”他問著,他有點毛骨悚然了。
“我完了,我已經死了,”那個人嘶聲回答,還勉強做出笑容,可是他笑得象在抽筋似的,牙齒黃得可怕。
“不要這樣說,柏青,你是不是生過病?”他關心地問,他忘記了自己的苦惱。
“病在這裏,在這裏!”那個人用手指敲著前額說。
“那麼,你不要喝酒了,快回家去休息,”他著急地勸道。
“我要吃,吃了酒才舒服啊,”那個人獰笑地答道,卻並不去動面前的酒杯,那裏面還有大半杯酒。
“那麼你快喝幹,好回家去,”他催促道。
“家!我哪裏還有家?你要我到哪裏去?”那個人冷笑說。
“你住的地方,我陪你回去,”他說。
“我沒有住的地方,我沒有,我什麼也沒有,”那個人生氣地答道,突然端起杯子,把酒一口喝光了。“痛快!痛快!”他大聲說。“我白讀了一輩子書,弄成這種樣子,真想不到!你知道我住在哪裏?有時候我睡小客棧,有時候我就睡馬路,我還在你們大門口睡過……”
“你喝醉了,不要多說,我們走罷,”他截斷了那個人的話,一面站起來叫堂倌來把兩個人的酒錢收了。他拉著那個人的膀子,接連說:“走,走。”
“我沒有醉,我沒有醉,”那個人不停地搖頭說,不肯站起來。
“那麼我們找個地方喝茶去,”他說。
“好罷,”那個人站起來,身子搖擺一下,又坐下了。“你先走罷,我多坐一會兒,”那個人痛苦地看了他一眼,有氣無力地說。
“那麼到我家去坐坐,樹生還一直記挂你的太太,”他溫和地說,剛說出“太太”兩個字,他馬上明白自己說錯了話,便閉上嘴不作聲了。
“你看我這樣子怎麼能到你家裏去!”那個人說,兩腮略略動了一下,接著埋頭看看自己的膛,右手五根手指在舊棉袍的油膩的前
上敲了兩下:“我穿這樣的
服。”摸摸下巴:“我這樣的臉貌。”又搖搖頭:“不,我不去。我已經死了,你的老同學唐柏青已經死了。我爲什麼還要管這些?穿什麼
服,住什麼地方,跟朋友有什麼關系呢?朋友們都不理我,也好,橫豎我已經死了,死了。”最後勉強笑了笑:“你回去罷,不要理我。啊,剛才你還說,你們都記挂我內人。你們都記得她,我怎麼能夠忘記她!”
汪文宣掉轉頭看了看四周,幾張桌子上客人的眼光全向著他的同學。他臉紅了。
“快走罷。那些人都在看你,”他低聲催促道。
“看我?讓他們看罷,我們都是一樣,”那個人擡起頭望著他,兩眼射出一種類似瘋狂的眼光,“到冷酒館來吃酒的就沒有一個快活的人。你也一樣。”汪文宣聽見這句話,忽然打了一個寒噤。他仍舊低聲在催促:“不要說了,我們走罷。”
“勢利,勢利,沒有一個人不勢利!”那個人只顧自己地說下去。“我把人看透了。我那些老朋友,一年前我結婚,他們還來吃過喜酒的,現在街上碰見,都不理我了。哼,錢,錢!”勉強做出輕蔑的笑容。“沒有人不愛錢,不崇拜錢!我這個窮光蛋!你死罷,最好早點死,我活著有什麼意思!好!”忽然站起來:“我跟你去看看大嫂。我內人活著的時候就說過要到府上去拜望大嫂,現在……”說不下去開始抽泣了。
汪文宣拉著那個同學的膀子走出了酒館。兩個人在人行道上走了幾步,同學忽然站住,說:“我不去了。”
“那麼你到哪裏去呢?”他問。
“我也不知道。你不要管我,”那個人堅決地說。
“柏青,這樣不行,你到我家裏去住一晚罷,”他同情地勸道,又把那個人的膀子拉住。
“不!不!”那個人搖頭說。
“柏青,你不能這樣,你該記得你從前的抱負,你振作起來罷,”他痛苦地大聲說。他只想哭。
他們又往前走了幾步,剛剛要轉進他住的那條街,那個人忽然固執地大聲說:“不,我要走。”又說:“你放我!”掙了他的手,那個人就跑下馬路朝對面跑去。
“柏青!柏青!”他失望地喚著。他要跑過去追那個人。他聽見一陣隆隆的聲音,接著一聲可怖的尖叫。他的眼睛模糊了,他仿佛看見一輛大得無比的大卡車在他的身邊飛跑過去。
人們瘋狂地跑著,全擠在一個地方。就在這個十字街口馬上圍了一大群人。他呆呆地走過去,站在人背後,什麼也看不見。但是他覺得一個可怖的黑影罩在他的頭上。
“好怕人!整個頭都成了肉泥,看得我心都緊了,”一個聲音在他的耳邊說。
“我說象這樣的地方,根本就不應該行駛卡車。這個月輾死好幾個人了。前天在小十字輾死一位年輕太太,那才慘!車子也是逃掉了,還跌傷一個警察,”另一個聲音說。
他醒了過來。他明白了。他恐怖地、痛苦地叫了一聲。但是他的喉嚨啞了。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他一臉。他心裏難過得厲害。他渾身發冷。
他悄悄地離開人群走回家去。沒有人注意他。只有一個聲音伴送他到家。那個熟習的聲音不斷地嚷著:“我完了,我完了。”
他推開房門。電燈相當亮。妻一個人坐在書桌前看書。她放下書擡起頭看他,臉上現出驚喜的表情,熱地問了一句:“你又到冷酒館去了?”
他點點頭,過了一會兒,才費力地吐出一句:“我做了一個夢,一個可怕的夢。”
母從裏屋跑出來,大聲說:“宣,你回來了!”
“什麼夢?你怎麼了?休息一會兒罷,”妻溫和地說。
他想答話。但是那聲可怕的尖叫還在他的腦子裏震響。他的精力竭盡了,他似乎隨時都會倒下來。他努力支持著。兩對急切、關懷、愛憐的眼睛望著他,等待他的答話。他一著急,嘴動了,痰比話先出來,他的心在燃燒。
“血!血!你吐血!”兩個女人齊聲驚呼。她們把他攙到前,讓他躺下來。
“我完了,我完了,”他迷迷糊糊地念著那句可怕的話,腦子裏還響著那聲尖叫,眼淚象似地流下來,他覺得他再沒有力氣掙紮了。他順從地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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