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了家。房門半掩著，他推開門進去。母
立在方桌前洗
服。他一看便知道舊洋磁臉盆裏面泡著的正是他的罩袍。
“宣，你回來了！”母驚喜地說。
“我累得很，”他喘息地答道。接著他苦笑地對她說：“
，你還在給我洗服！我不是說過拿給外面洗服的大娘去洗嗎？”他把書桌前的藤椅掉轉方向在它上面坐下來。
“包月洗要八百元一個月，太貴了！橫順我在家裏沒有事做。我不比樹生，她可以到外面去掙錢，”母發牢騒地說。
“樹生回家來過嗎？”他忍不住問了一句。
母馬上變了臉
，不高興地回答：“她沒頭沒腦地發了一頓脾氣又走了。我看她越來越不象話。你也得管管她。象她這種脾氣，我實在伺候不了。我想等你身
好一點，我要回昆明去住一個時候。唉……”（她改換了語調歎一口氣）“我離開雲南二十多年了。我二哥他們不曉得老到什麼樣子……”她的眼睛裏開始閃著淚光。
看見母的眼淚，他覺得心裏一陣難過，他自己也就想哭了。他連忙安慰她說：“，你不要傷心。我不會偏袒她，我是你的兒子——”
不等他說完她便
嘴說：“是啊，她不過是你的姘頭。她動不動就說走。其實她走了倒好。她走了，我另外給你接一個更好的來。”
母的這句話激起了他的反感，他不敢反駁，卻用不安的聲調說：“我們這樣人家，還有什麼錢來結婚？連自己都養不活，還會有人嫁給我？”他苦笑了。
“養不活，怕什麼！這個年頭哪個有良心的人活得好？拖也好、捱也好，我們總要活下去。我們不能因爲沒有錢，就連妻子、兒女都不要了！”母憤慨地說。
“不過我實在離不開樹生，結婚十四年了，我們彼此相當了解……”他痛苦地說，話還未說完，他覺得一陣頭暈，就把藤椅放還原，將頭壓在書桌上。他象睡著了一樣，半天都不出聲息。
母走到他的身旁，用充滿慈愛和憐憫的眼光看他。“你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她低聲說，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接著她又喚道：“宣。”他應了一聲，卻不擡起頭來。
“你到
上去躺躺罷，”她柔聲說；“她會回來的，你何苦這樣難過。”
“我不是爲了她的事情。”他有氣無力地搖搖頭說：“她會回來，我知道。我先前還看見她。”
“你看見她？她去公司找過你嗎？真不要臉！還好意思向你告狀！”母氣紅臉，離開他走一步，大聲說。她惱怒地想：這個女人究竟在玩什麼花樣？
他痛苦地看了她一眼，皺著眉頭說：“她沒有講什麼。她……她不過說時局不……大好。”
“時局好不好，跟她有什麼相幹！”母氣憤地說：“她要走，一個人走就是，做什麼還要來害人！”
“！”他不能忍耐地叫起來，“這太過份了！爲什麼她要這樣恨樹生？爲什麼女人還不能原諒女人？”她不走，她說過，她不走。她就要回來。
“她回來？她還有臉見我？”母又驚奇又憤恨地說。
“是我要她回來的，”他畏怯地說。
“你還要她回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她在房裏走了兩步，忽然走到前，在沿上坐下，兩手蒙住臉，好象在哭。她又取下手，站起來，自語似地說：“我什麼苦都受得了，就是受不了她的氣！我甯肯死，甯肯大家死，我也不要再看見她！”她咬牙切齒地說，仿佛就在咬那個女人的肉似的。她說完並不理他，馬上走進她的小屋去了。
他的腦子裏雜亂地響著各種聲音。他呆呆地望著她，仿佛在做夢。聲音漸漸地靜下來。他忽然明白了，立刻站起來，走進母的屋子裏去。
母側著身子躺在上，臉向著牆壁，低聲在哭。
“！”他大聲喚道。她應著，翻身坐起來，淚珠從她的起皺的眼角落下。
“你還有什麼話？”她啞聲問道。
“，你不要難過，我不讓她回來就是羅，”他立在前，溫和地說。
她用手帕揩了眼淚，臉上露出了一點喜。“你這是真話？”她問道。
“，是真話，”他不加考慮地回答。
“那麼你答應我了？”她不放心地再問一句。
“我答應你。你放心罷，”他望著他母的受苦的面顔，他感情沖動地回答。他忘了自己，忘了病，也忘了他的過去和將來。
“只要你肯答應我，只要我不再看見那個女人，我什麼苦都可以吃，什麼日子我都過得了！”她帶著欣慰的口氣說。她站起來。“其實她哪裏會回來啊？我看她一定會跟著她的什麼主任飛蘭州的，”她露出一點得意的口氣說，她覺得自己得到勝利了。她的憤怒消失了。她的痛苦也消失了。她心平氣和地走出她的小屋，回到洋磁臉盆前面，把她的一雙變得粗糙的手伸進冰冷的
中去。
他帶著苦笑跟在她的後面，默默地望著她搓洗服。他忽然覺得頭發暈，眼睛發黑，心裏難受得很，他差一點跌倒在地上。他連忙靠著牆壁，閉上眼睛養神。
母埋著頭，看不見他這情形。她還在對他講話。她說：“家裏少了那個女人，什麼事都簡單多了。……小宣這個星期一定要回來的。這個孩子很可憐，他從來不管他。……今天外面謠言更多，人心惶惶，好象大禍就要臨頭。我卻不管。這些年頭什麼日子我沒有過過！未必還有更苦的在後頭！……你公司裏有什麼消息嗎？”
“啊，”他好象從夢中醒過來似地應道：“沒有，”他搖搖頭。
“那麼不會搬蘭州……”她又說。
“好象要搬，又好象不搬，我不大清楚，”他答道，接連咳了幾聲嗽。
“怎麼你又在咳嗽？ 你快躺下去歇歇罷， ”她關心地說，她擡起頭來看他。“你快去睡！你臉這樣難看！你的病剛剛好一點，現在怕又要發作了，”她驚惶地說。
他一直咬緊嘴
在支持著。但是他聽見母的這幾句話以後，他的精神的力量馬上崩潰了。他並不回答她，卻搖搖晃晃地走到前，倒在上。他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你怎麼啦？你怎麼啦？”她驚問道，連忙走到前來。
“我睡一下，我睡一下，”他喃喃地說。
“宣，你要當心啊。時局這樣壞，你又病倒，叫我怎樣辦？”她有點張皇失措的樣子，帶著哭聲說。
“我不是病，我不是病，”他有氣無力地說，接著他又咳了幾聲嗽，他的咳聲空虛無力，很可怕。
“你還要說不是病！還不肯休息！要是真的再倒下來，你怎麼受得住？”母著急地責備道，她的淚順著臉頰直流。
“，你放心，我不會死。我們這種賤骨頭不會死得這麼容易，”他吃力地、感傷地說。而其實他所想……
寒夜第18章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