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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附錄

第2小節
巴金作品

  [續寒夜附錄上一小節]舍,也有私人住家。有些屋子幹淨整齊,有些屋子搖搖晃晃,用木板隔成的房間常常聽得見四面八方的聲音。這種房間要是出租的話,租金絕不會少,而且也不易租到。但也有人在“大樓”改修的時候,出了一筆錢,便可以搬進來住幾年,不再付房租。汪文宣一家人住進來,不用說,還是靠曾樹生的社會關系,錢也是由她付出的。他們搬到這裏來住,當然不是喜歡這裏的嘈雜和混亂,這一切只能增加他們的煩躁,卻無法減少他們的寂寞。唯一的原因是他們夫婦工作的地點就在這附近。汪文宣在一個“半官半商的圖書公司”裏當校對,我不曾寫出那個公司的招牌,我想告訴人圖書公司就是guodang的正中書局。我對正中書局的內部情況並不了解。不過我不是在寫它的醜史,真實情況只有比汪文宣看到的、身受到的一切更醜惡,而且醜惡若幹倍。我寫的是汪文宣,在guodang統治下比什麼都不如的一個忠厚、善良的小知識分子,一個象巴什馬金那樣到chu受侮辱的小公務員。他老老實實地辛苦工作,從不偷懶,可是薪shui不高,地位很低,受人輕視。至于他的妻子曾樹生,她在私立大川銀行裏當職員,大川銀行也在民guo路附近。她在銀行裏其實是所謂的“花瓶”,就是作擺設用的。每天上班,工作並不重要,只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能說會笑,讓經理、主任們高興就算是盡職了。收入不會太少,還有機會找人幫忙做點投機生意。她靠這些收入養活了半個家(另一半費用由她的丈夫擔任),供給了兒子上學,還可以使自己過著比較舒適的生活。還有汪文宣的母qin,她從前念過書,應當是雲南昆明的才女, 戰前在上海過的也是安閑愉快的日子; 抗戰初期跟著兒子回到四川(兒子原籍四川),沒有幾年的功夫卻變成了一個“二等老ma子”,象她的媳婦批評她的那樣。她看不慣媳婦那種“花瓶”的生活,她不願意靠媳婦的收入度日,卻又不能不間接地花媳婦的錢。她愛她的兒子,她爲他的chu境感到不平。她越是愛兒子,就越是不滿意媳婦,因爲媳婦不能象她那樣把整個心放在那一個人身上。

  我在小說裏寫的就是這樣的一個家庭。兩個善良的小資産階級知識分子,兩個上海某某大學教育系畢業生靠做校對和做“花瓶”勉強度日,不死不活的困苦生活增加了意見不合的婆媳間的糾紛,夾在中間受氣的又是丈夫又是兒子的小公務員默默地吞著眼淚,讓生命之血一滴一滴地流出去。這便是guodang統治下善良的知識分子的悲劇,悲劇的形式雖然不止這樣一種,但都不能避免家破人亡的結局。汪文宣一家四口包括祖孫三代,可是十三歲的初中學生在學校寄宿,他身ti弱,功課緊,回家來不常講話,他在家也不會引起人注意;所以我在小說裏只著重地寫了三個人,就是上面講過的那三個人。關于他們,我還想聲明一次:生活是真實的,人物卻是拼湊攏來的。當初我腦子裏並沒有一個真實的汪文宣。只有在小說tuo稿以後我才看清了他的面顔。四年前吳楚帆先生到上海,請我去看他帶來的香港粵語片《寒夜》,他爲我擔任翻譯。我覺得我腦子裏的汪文宣就是他扮演的那個人。汪文宣在我的眼前活起來了,我贊美他的出se的演技,他居然縮短了自己的身材!一般地說,身材高大的人常常使人望而生畏,至少別人不敢隨意欺侮他。其實在金錢和地位占絕對優勢的舊社會裏,形象早已是無關重要的了。要是汪文宣忽然得到某某人的提拔升任正中書局經理、主任,或者當上銀行經理、公司老板等等,他即使骨瘦如柴、彎腰駝背,也會到chu受人尊敬,誰管他有沒有淵博的學問,有沒有崇高的理想,過去在大學裏書念得好不好。汪文宣應當知道這個“真相”。可是他並不知道。他天真地相信著壞蛋們的謊言,他有耐心地等待著好日子的到來。結果,他究竟得到了什麼呢?

  我在前面說過對于小說中那三個主要人物,我全同情。但是我也批評了他們每一個人。他們都有缺點,當然也有好chu。他們彼此相愛(婆媳兩人間是有隔閡的),卻又互相損害。他們部在追求幸福,可是反而努力走向滅亡。對汪文宣的死,他的母qin和他的妻子都有責任。她們不願意他病死,她們想盡辦法挽救他,然而她們實際做到的卻是逼著他,推著他早日接近死亡。汪文宣自己也是一樣,他願意活下去,甚至在受盡痛苦之後,他仍然熱愛生活。可是他終于違背了自己的意志,不聽母qin和妻子的勸告,有意無意地糟蹋自己的身ti,大步奔向毀滅。這些都是爲了什麼呢?難道三個人都發了狂?

  不,三個人都沒有發狂。他們都是不由自主的。他們的一舉一動都不是出于本心,快要崩潰的舊社會、舊製度、舊勢力在後面指揮他們。他們不反抗,所以都做了犧牲品。舊勢力要毀滅他們,他們不想保護自己。其實他們並不知道怎樣才能保護自己。這些可憐人,他們的確象某一個批評家所說的那樣,始終不曾“站起來爲改造生活而鬥爭過”。他們中問有的完全忍受,象汪文宣和他的母qin;有的並不甘心屈服,還在另找出路,如曾樹生。然而曾樹生一直坐在“花瓶”的位子上,會有什麼出路呢?她想擺tuo毀滅的命運,可是人朝南走絕不會走到北方。

  我又想起吳楚帆主演的影片了。影片裏的女主角跟我想象中的曾樹生差不多。只是她有一點跟我的人物不同。影片裏的曾樹生害怕她的婆母。她因爲不曾舉行婚禮便和汪文宣同居,一直受到婆母的輕視,自己也感到慚愧,只要婆母肯原諒她,她甘願做個孝順媳婦。可是婆母偏偏不肯原諒,把不行婚禮當作一件大罪,甚至因爲它,甯願毀掉兒子的家庭幸福。香港影片的編導這樣chu理,可能有他們的苦衷。我的小說人物卻不是這樣。在我的小說裏造成汪文宣家庭悲劇的主犯是蔣介石guodang,是這個反動政權的統治。我寫那幾個人物的時候,我的小說情節逐漸發展的時候,我這樣地了解他們,認識他們:

  汪文宣的母qin的確非常愛兒子,也願意跟著兒子吃苦。然而她的愛是自私的,正如她的媳婦曾樹生所說,是一個“自私而又頑固、保守”的女人。她不喜歡媳婦,因爲一則,媳婦不是象她年輕時候那樣的女人,不是對婆母十分恭順的孝順媳婦;二則,她看不慣媳婦“一天打扮得妖形怪狀”,上館子,參加舞會,過那種“花瓶”的生活;三則,兒子愛媳婦勝過愛她。至于“你不過是我兒子的‘姘頭’。我是拿花轎接來的”,不過是在盛怒時候的一個作戰的武器,一句傷害對方的咒罵而已。因爲在一九四四年,已經沒有人計較什麼“結婚儀式”了。兒子連家都養不活,做母qin的哪裏還會念念不忘那種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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