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家第10節上一小節]腳提起,在另一樹枝上重重地踏了兩下,試試看樹枝是否載得起他,然後把右腳也移了過去。他俯下身子折那枝花,折了三下才把那一枝折斷,拿在手裏。他又把右腳移回到先前的那根樹枝上,埋頭去看下面,正看見鳴鳳的仰著的臉。
“鳴鳳,接住!我把花給你丟下來了!”他說著便把花枝輕輕地往下面一送,又把旁邊那些依舊留在樹上的枝子披開,免得它們把它纏住。他看見花到了她的手裏,才慢慢地爬下樹去。
“夠了,這三枝就夠了,”鳴鳳歡喜地說。
“好。多了,二少爺拿著也不方便,”他說著,便取了服披在身上,又問道:“你剛才看見二少爺沒有?”
“他在釣臺上面讀書,”她一面回答,一面整理手中的花枝,忽然注意到他把服披在身上,並不穿好它,便關心地說:“你快把
服穿好罷,等一會兒會著涼的。”
覺慧穿好了服,看見她忽然轉身向他來的那條路走去,便叫了一聲:“鳴鳳。”
她回轉身,站住了,帶笑地問:“你喊我做什麼?”她看見他不說話,只顧含笑地望著她,便又掉轉身子向前走了。他連忙向前走了兩步,又接連叫了她幾聲。她又站住,掉轉身子依舊問那一句話:“做什麼?”
“你過來,”他央求道。
她便走了過來。
“你近來好像害怕我,連話也不肯跟我多說,究竟是爲什麼?”他半正經半開玩笑地說,一只手在玩弄旁邊下垂的樹枝。“哪個害怕你?”鳴鳳噗嗤笑道;“人家一天從早忙到晚,哪兒還有功夫說閑話!”她說了又要走。
覺慧連忙做手勢止住她,一面說:“我曉得,我曉得你真的害怕我。你說沒有功夫,怎麼你又跟倩兒兩個在那邊玩呢?我還看見你在湖心亭裏跟倩兒說話。”
“你是少爺,我是丫頭,我怎麼敢跟你多說話?”她做出冷淡的樣子說。
“那麼從前你爲什麼又常常同我在一玩?那時候還不是跟現在一樣!”他往下追問。
她的明亮的眼光在他的臉上掃了一下。她勉強地笑了笑,然後低下頭用憂郁的調子解釋道:“現在不同了,我們都長大了。”
“大了又有什麼關系?難道我們的心就變壞了?”覺慧驚訝地問。
“不是的。長大了,常常在一起,旁人就會說閑話。公館裏頭說閑話的人又多。我倒不要緊,你總該當心點,不要忘了少爺的身份,”她依舊低下頭說話,聲音裏帶了一點苦味。
“你不要就走。我們到那邊去,找個地方坐下來慢慢說。把梅花給我拿,”他說著並不管她答應不答應,就從她的手裏拿過花枝來,端詳了一下,又剔除了兩三根小枝。
他沿著梅林外靠湖濱的一條小路走去,她默默地在後面跟著。他有時候掉過頭來問她一兩句話,她很簡短地答複了,或者只是微微地一笑。
梅林走盡了,再經過一個長方形花臺,前面有一道小門,走進門去十多步遠,轉一個彎,又是一個石洞。洞裏很暗,但路是直的,並不長,人還可以聽見流泉的聲音。他們走出洞來,路就往上斜了。他們接連登了二十多個石級,轉了幾個彎,便到了上面。
上面鋪的是砂土,地方不大,是長方形的。有一張小小的石桌,和四個圓形的石凳。一株松樹長在一塊大山石旁邊,它的枝葉罩在石桌上面,正像一具傘蓋。
這個地方沒有別的聲音,只有泉淙淙地在響。原來泉
從山石另一面的縫隙裏流出來,穿過碎石流向下面去了。在這裏只聽見
聲,卻看不見泉
。
“好幽靜的地方,”覺慧先走上來,不覺贊了一句。他走到石桌前,把梅花放在桌上,摸出手帕拂拭了石凳上的灰塵,便坐下去。鳴鳳走過來,坐在他對面的一個石凳上。桌上的花枝隔在他們中間。
覺慧笑了笑,便把花枝拿開,放在右邊的石凳上,又指著左邊的石凳說:“來,坐過來,你爲什麼不敢挨近我?”
鳴鳳默默地走過來,坐下了。
他們面對面地望著。他們在用眼睛談話,這些意思都是用語言表達不出來的。
“我要走了。我在花園裏頭耽擱久了,太太曉得會罵我的,”她覺醒似地說,便站起來。
“不要緊,太太不會罵的。剛剛來,還沒有講幾句話,我不讓你走!”他捉住她的左臂使她重新坐下去。
她依舊不作聲,不過現出畏縮的樣子,好像害怕他的手挨到她的身上似的。但是她並沒有拒絕的表示。
“你怎麼不說話?這兒又沒有第三個人聽見。是不是你現在不喜歡我了?”他故意做出失望的樣子說。
她依舊不作聲,好像不曾聽見他的話似的。
“我曉得你的心不在我們公館裏頭了。我去告訴太太說你已經長成人了,早點把你嫁出去罷,”他淡淡地說,好像他對她的命運一點也不關心,其實他卻在暗中偷看她的眼睛。
她突然變了臉,眼光由光亮而變爲
暗,半晌說不出一句話。她的嘴
微微動了一下,但是並沒有說出什麼。她的眼睛開始發亮,罩上了一層晶瑩的玻璃似的東西,睫毛接連地動了幾下。“當真的?”她終于發出了這句短短的問話。眼淚沿著面頰流下來,她再也說不出第二句。
他看見她這樣傷心,也覺得自己的話過火。他並沒有傷害她的心思,他這樣說,無非一則試探她的心,二則報複她的冷淡。他卻料不到他的話會使她這麼難過。試探的結果使他滿意,但是他也有點後悔。
“我不過說著玩的。你就當作真話了!你想我忍心趕你出去嗎?”他感動地、愛憐地安慰道。
“哪個曉得是真是假?你們做少爺、老爺的都是反複無常,不高興的時候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她嗚咽地說。“我早就曉得我總有一天免不掉走喜兒的路。不過爲什麼來得這樣早?”
“你說什麼來得這樣早?”他溫和地問,他不懂她最後的一句話。
“你的話……”她依舊在抽泣。
“我剛才已經說過是跟你開玩笑的。我無論如何不會讓你出去,不會叫你走喜兒的路。”他的態度很誠懇,他又伸出手去,把她的左手拿過來放在自己的膝上,不住地撫摩。
“假如太太的意思是這樣,那麼……?”鳴鳳接口問道,她已經止了哭,但是聲音裏還帶了一點悲哀,臉上也還有淚痕。他並不馬上回答,只是望著她的眼睛。他遲疑了一會兒,
忽然現出決斷的樣子說:“我有辦法,我要太太照我的話做,我會告訴她說我要接你做三少……”他的話確實是出于真心,不過這時候他並不曾把他的
境仔細地思索一番。
“不,不,你快不要去說!”她驚惶地叫起來,連忙把那只未被他捏住的右手伸出去蒙他的嘴。“太太一定不答應。這樣一來,什麼都完了。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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