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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第11節

第2小節
巴金作品

  [續家第11節上一小節]近來很多幻想,我常常想,像我們這樣的一個家庭將來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結局。“寂寞啊!我們的家庭好像是一個沙漠,又像是一個‘狹的籠’。我需要的是活動,我需要的是生命。在我們家裏連一個可以談話的人也找不到。我坐下來,祖父給我的那本《劉芷唐先生教孝戒婬淺訓》還在桌子上。我把它拿在手裏翻了幾頁。全篇的話不過教人怎樣做一個奴隸罷了。說來說去總是‘君要臣死,不死不忠,父要子亡,不亡不孝’以及‘萬惡婬爲首,百善孝爲先’這一類的舊話。我愈看愈氣,後來忍不住就把這本薄薄的線裝書撕破了,我想撕掉一本,也可以少害幾個人。“可是我心裏依舊悶得難受,似乎種種不如意的事情都到我的心頭來了。房裏永遠是這樣單調,窗外永遠是這樣yin暗。我恨不得生了翅膀飛出去,然而yin暗的房間把我關住了。我倒在chuang上,開始呻吟起來。

  “‘三弟,過來下棋好嗎?’嫂嫂的聲音從隔壁的房裏傳過來。‘好,我就來。’我這樣回答她。其實我並不想去下棋,不過我知道嫂嫂的用意無非給我解悶,我不忍拂她的好意,遲疑一下,終于過去了。下棋的時候我很用心,我差不多忘掉了一切。嫂嫂的象棋雖然比大哥下得好,但是不及我,所以我連贏了她三局。她依舊帶著溫和的笑容,並沒有一點不快活的樣子。

  “這時何嫂把海兒帶了進來。嫂嫂便逗著海兒玩,一面和我閑談。我在房裏閑步走著,我注意到那梅花帳檐。“‘嫂嫂,這幅帳檐倒畫得很不錯,’我稱贊道。我雖然不懂畫理,但是我喜歡這幅畫,我覺得比她的其余的畫都好。

  “‘我畫得不好,不過這幅畫卻是我聚精會神畫出來的,因爲你大哥向我央求過好幾回。’嫂嫂說著,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後來她又加上一句:‘本來我也愛梅花。’

  “‘是不是因爲大哥愛梅花的緣故呢?’我笑著問,這是取笑她的話。

  “嫂嫂的臉上微微起了紅暈,她帶笑地說:‘我現在不告訴你,你將來自然會明白。’

  “‘我明白,明白什麼呢?’我故意做出不懂的樣子問。

  “‘你現在嘴硬,你將來接了三弟mei就會明白的。’

  “我不回答她的話,我掉過頭看別chu,方桌上的大瓷瓶和書桌上的小花瓶裏都cha著梅花。淺紅se的花朵似乎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的腦裏漸漸地浮起了另一張帶著淒哀表情的美麗的面龐。我想向嫂嫂說:‘當心這梅花在分割大哥的愛情呢。’但是我沒有勇氣說出這句話來。

  “‘我好久沒有畫什麼了,這兩三年來因爲照料海兒,把從前所學的都荒疏了。就是人好像也變俗了,’嫂嫂找出話來說,她的眼裏發出光輝,她似乎在回憶過去的生活。

  “我想她也許在回憶她的彩虹一般美麗的少女時代的生活罷。我記得嫂嫂初來我家時和現在比起來並沒有大的改變,不過現在更大方一點,沒有從前那種jiao羞的姿態了。

  “‘作畫本來要看興致,興致好的時候作出畫來也比較好些。況且這是大哥要你畫的,所以畫出來特別好,’我說著又把話題轉到別的方面去,我問她:‘嫂嫂,你是不是在回想從前在家的時候?’

  “嫂嫂點頭說:‘嗯,……那時候的事情,現在想起來真像是一場夢。我在家裏做姑娘的時候,和現在情形不同。我除了一個哥哥外,還有一個jiejie,她大我三歲。我們天天在一chu學畫,學詩。家父那時是廣元縣的知縣。我們就住在衙門裏面。我們姊mei住在一間樓房上,推開窗便是一個大壩子,種了些桑樹。一清早就有喜鵲在樹上叫,把我們早早叫起來。晚上一開窗,月光就照進房裏。夜裏很清靜。家母睡得很早。我們姊mei因爲愛月總是睡得晏。我們常常開著窗,一面望月,一面閑談,不然就學作詩。有時候夜深了,忽然遠遠送來尖銳的吹哨聲,原來是跑文書的人來了。三弟,你曉得那時候緊要的信函公文都是專差送的,到一個驿站就要換一次馬,還有別的准備,所以遠遠地就吹起哨子,叫人早些給他准備好。這種聲音夜深聽起來很淒涼,我們睡著了,也會被它驚醒,那麼一晚上就不能夠再閉眼了。後來母qin養蠶,我們給她幫忙,常常夜深我們還起來拿了燈,下樓到蠶房去看桑葉是否稀少。那時我的年紀還很輕,但已經和大人差不多了。那種日子過得真有味。不久辛亥革命一起,家父辭了官回到省城來。我們漸漸長大了。後來家父說我們姊mei的畫可以了,便在外面扇莊裏拿了些扇子回來叫我們畫。我們接連畫了許多,得到的酬金,就拿來買些詩集和顔料。後來jiejie出嫁了。我們姊mei感情很好,真正舍不得分手。她出嫁的前一夜,我陪她哭了一夜。她出嫁後不到一年,就因小産死了。據說她的婆婆待她不大好。她本來也有些脾氣,在家裏的時候,家母事事將就她,在家裏jiao養慣了,嫁到別人家,當然受不慣苦,忍不得氣的。……這些事情現在想起來真和做夢一般。’嫂嫂說到這裏,很感傷,眼圈也紅了,她便暫時住了口。

  “我害怕嫂嫂會落淚,但是我的苯拙的嘴又找不到話來安慰她。我便問道:‘嫂嫂,太qin母和李大哥最近有信來嗎?他們都好罷。’她答道:‘多謝你,我哥哥最近來過一封信,說他們都很好,他們一兩年內還不能回省城來。’我們又談了一陣,我就說要溫習功課,走出了嫂嫂的房間,又回到自己的房裏來。我還想著嫂嫂的話,可是我終于安靜下來,把《寶島》溫習了二十幾頁。我又感到寂寞、煩躁。我丟開書,在房裏大步踱著。我想到外面的一切。這種生活我不能過下去了。我覺得在家裏到chu都是壓迫,我應該反抗到底。

  “在午飯桌上聽見繼母對大哥談起四嬸、五嬸、陳姨太她們的戰略,他們很正經地談著,我不覺失笑了。飯後天還沒有黑盡,我到大哥房裏和他談到孝的問題。他太軟弱,他的顧慮太多。我很不滿意他,因爲他的思想一天一天地回到舊的路上去了。我們正談得起勁,三嬸房裏的丫頭婉兒來叫大哥去陪張太qin母(三嬸的母qin)打牌,他毫不遲疑地答應了。我不大高興地問:‘大哥,你又要去打牌?’他簡單地答道:‘陪張太qin母啊。怎麼好意思不去?’他就跟著婉兒去了。

  “我有兩個哥哥:大哥天天打牌,爲的是討別人歡喜;二哥現在天天到姑母家去教琴jie讀英文,晚上總不在家。我覺得我應該做一個和他們完全不同的人……

  “唉,這生活!這就是我的一天的生活。像這樣活下去,我簡直在lang費我的青春了。……

  “我不能這樣屈服,我一定要反抗,反抗祖父的命令,我一定要出去。……”

  覺慧的日記本上只寫了這一天的日記,他第二天果然出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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