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家第25節上一小節]的忠順的奴隸,不過是他一個人的奴隸。在她看來只要能夠做到這一層,就是她的莫大的幸福了。但是事實常常跟人意相反,它無情地毀滅了多少人的希望。並不要多久的時間,鳴鳳就會知道在她的面前究竟擺著什麼樣的結局了。
在《黎明周報》第四期付印以後,一個傍晚覺慧同覺民一起到琴的家去。
張太太和琴正坐在窗下階上閑談,看見他們走來,便叫李嫂端出了兩把椅子,讓他們也坐在那裏談些閑話。
“你們的周報第三期看見了。那篇攻擊舊家庭的文章一定是你寫的。你爲什麼用個那麼古怪的名字——刃鳴?”琴含笑地對覺慧說。
覺慧帶笑地分辯說:“你怎麼曉得是我寫的?我偏說不是我寫的。”
“我不信。我看那口氣完全像你寫的。你不承認,我問二表哥!”她說著便側過臉去看覺民,覺民微笑地點了點頭。
“那麼你給我們的周報寫一兩篇文章好不好?”覺慧趁這個機會向琴央求道。
“你曉得我不會寫,何必要我來獻醜!讓我做一個讀者就是了,”琴謙虛地答道。
“周報第四期已經付印了。這一期有一篇鼓吹女子剪發的文章,不過是男人寫的。關于這個問題上海報紙上也有人討論過。在北京、上海那些大地方已經有人實行剪發了。我們省裏還不見有人談起。最好你們自己發表一點意見。我們周報很願意刊登。”
琴微微一笑。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光閃閃地望著覺慧,一面熱烈地說,但是聲音並不高:“這個問題這幾天我們學堂裏頭大家討論得很熱心。自然我們大部分都是贊成剪發的。有兩三個同學很想把辮子剪去,但是又怕發生別的問題,所以終于沒有剪。大家都沒有決心,又沒有勇氣。許倩如也決定要剪發,但是她也還沒有實行。做一個先鋒,的確很不容易。我們應該在報紙上多多鼓吹……”
“你呢?”覺慧依舊帶笑地問,好像是故意在逼琴。
琴看了她的母一眼,張太太躺在藤椅上半閉著眼睛露出笑容,似乎並不注意他們的談話。這是張太太的常態。因此覺民弟兄並不驚奇,也就不去注意他們的姑母。
“我嗎?你等著看罷。”又一個微笑掩飾了琴的面部表情。她真聰明,不給人一個確定的回答,但是同時又並不把自己表現得有絲毫的懦弱。——覺慧不能不這樣地想。
“那麼文章呢?”覺慧笑著問,依舊不肯放松她。
她微笑著,不答話,思索了一下,才低聲說:“好,我答應你寫一篇。……我想解釋剪發的好,那當然是有很多的,譬如合于衛生,節省時間,便于工作,以及減少社會上歧視女子的心理,……這幾層都可以提出來說。不曉得你們周報上發表的那篇文章跟我這些意見是不是完全一樣?如果是的話,我就用不著寫了。”
覺慧現出很高興的樣子,連忙接口說:“並不完全相同。你快點寫,下期一定發表。”
過了一會兒,琴忽然問覺民:“你們學堂的遊藝會究竟什麼時候開?這學期又快要完了。”
“大概不會開了,現在連提也沒有人提起了,”覺民回答道;“我們去年花了不少的功夫好容易把《寶島》練熟了,現在連上臺的機會也沒有,真是冤枉。這完全是打仗給我們打掉了的。我還記得我同三弟兩個人怎樣擔心,恐怕上臺的時候穿了西裝不合身,或者簡直不會穿。我們學堂裏頭除了朱先生是英人整天穿西裝外,只有校長有一套西裝,照例每年開遊藝會的時候穿一次,此外就沒有看見什麼人穿西裝了。”
“豈但演戲,便是開放女禁的事也給打仗打掉了。現在這學期又快完了。招收女生的話簡直沒有人提起了,校長也不聲不響。其實,校長本來就是愛說空話的人,”覺慧說著頗覺憤慨。覺民用不滿意的眼光看了他一眼,似乎怪他不該把這個消息透露給琴知道。
覺慧的話果然發生了效力,琴的臉突然
暗了。她忽然關心地低聲問覺民:“是真的嗎?”她迫切地等待著他的回答。她盼望他出來證明覺慧的話是說來騙她的。
覺民不敢看她的眼睛,害怕看見她的遭受打擊後的表情。他掉開頭,用憂郁的聲音回答道:“現在還不曉得究竟怎樣。不過據現在的情形看來,希望大概很少。本來要做一件開端的事情是很不容易的,而且也需要很大的勇氣。”他知道他的話會使她感到失望,便安慰她道:“琴,其實我們學堂也不能說辦得怎麼好,你不進去也不是什麼可惜的事。有機會我還是勸你到上海、北京一帶去升學。而且你要到明年才畢業。雖然我們學堂也招收有同等學曆的學生,不過你畢業後去考更有把握些,那個時候也許會開放女禁。”他說這些話只是爲了安慰她,也並不去深究自己的話裏究竟含了多少的可能
。琴也了解這個意思,便不再說什麼了。她知道她的周圍還有許多有形和無形的障礙,阻止她走向幸福的路,要征服這些障礙,她還需要更多的勇氣和更多的精力。
在這次談話以後不到三天,琴果然把文章寫好了。潔白的稿紙上布滿了娟秀的字迹,寫得異常工整。覺慧好像得到寶貝似地把文章拿了去。在第五期的周報上琴的文章登出來了,並且加上了覺慧的按語。接著在第六期周報上又出現了許倩如的文章。還有二十多個女學生先後寫了信來表示同意。在短時期內女子剪發的問題就轟動社會了。這其間不顧一切阻礙以身作則做一個開路先鋒的便是許倩如。
有一天早晨琴到了學校裏,在場的一角,看見許倩如站在一株柳樹下面,許多同學正圍著她談笑。琴
身進去。她看見衆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倩如的頭上,便也把眼光往那裏送去。她驚奇地發見倩如的頭今天特別好看。倩如正掉過頭去回答一個同學的問話,她的後頸在琴的眼前一晃,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那裏發亮,琴看見一段雪白的肉,露出在短短的
領上,再上面便是一排剪齊了的頭發松松地搭在耳後,剛剛跟耳朵一樣齊,從前那根光滑的大辮子沒有了。這個頭顯得更新鮮,更可愛,而且配上倩如高談闊論時那種飄逸的神情顯得更動人。
以前琴雖然主張剪發,但是心裏還有點擔心,害怕剪了發樣子不好看。現在她看見了倩如的頭,便放心了。不過她忽然覺得在倩如的面前自己顯得委瑣起來。她帶著羨慕與贊美的眼光望著倩如的後頸,她切地跟倩如談話,她覺得跟倩如做朋友是一件光榮的事情。
“你怎麼把辮子剪去的?”琴帶笑問道。
倩如笑著看琴,她做了一個手勢,用清朗的聲音說:“一把剪刀,一雙手,辮子就掉下來了。”說到這裏,她又把手當作剪刀做出當時剪頭發的樣子。
“我不相信就這麼簡單,”一個同學努了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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