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家第30節上一小節]天她就叫張升偷偷地送了一封信給覺民,要他到她的家去。
覺民得到琴的信,馬上找一個機會偷偷地溜到琴那裏去了。他跟琴很自由地暢談著各人的懷。他從姑母家出來,心裏很高興,很快地走回自己的家。但是出乎意料之外,他還沒有走到堂屋門口,就被迎面走來的覺新看見了,覺新低聲問他:“到琴那兒去了來,是不是?”他吃了一驚,半晌說不出一句話,最後點了點頭。
“我曉得,我先前看見張升私下遞信給你。我也知道琴裝病。我知道你們的事情,”覺新依舊低聲說,臉上現出了笑容,這是苦笑。覺民不說話,他也笑了,他的笑卻是滿意的微笑。
覺新朝四周看了一下,他看見克明在旁邊走過,便換上一副笑臉跟克明說了兩三句話,等克明走開了,又接著對覺民講話,聲音依舊很低,但是臉變了。他說:“你倒幸福,你可以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也想去看一個人的病,然而我連這點自由也沒有。她病到這個樣子,我卻不能夠到她家裏去看她。她今天給你嫂嫂寫了信來。她還說,看見我氣
不大好,要你嫂嫂多多勸我把心放寬些。你想我怎麼能夠放寬心?我明知道她這時候很需要我,她……她……”他說不下去了。
覺民聽了這幾句話,很感動,就說:“大哥,你也太苦了。我勸你還是趁早忘記梅表吧,你多思念她,只是苦了你自己,而且你想著她,又怎樣對得起嫂嫂,你不是也愛嫂嫂嗎?”
覺新的臉完全變青了,他含著滿眼的淚
望著覺民,半晌不說話,過後忽然生氣地斷續說:“她這樣勸過我,現在你也這樣勸我!大家都這樣勸我。……你的見解跟他們完全一樣!……在這個時候說這種話還有什麼用?……”話還沒有說完,他就掉頭走開了。
這時候覺民才知道覺新從他這裏所希望得到的並不是這樣的答語。然而除了這個,他還能夠怎樣回答他的大哥呢?他又想起覺新說話是這樣,行爲又是那樣。他覺得不可理解。在這個家庭裏到都是謎,都是他解不開的謎。他立在那裏,用他的茫然的眼光去看戲臺上矮小的醜角和長身玉立的旦角(他認得這就是四爸喜歡的張碧秀)怎樣細致地調情,然後又去看那些滿意地笑著的觀衆,尊貴的,和較不尊貴的,以及完全不尊貴的,那許許多多的觀衆。他輕蔑地笑了笑,過後又把覺新方才說的話完全忘記了。他慢慢地踱著,心裏在盤算他自己的那件重大事情。于是他的眼前依次地出現了美麗的幻景。
過去的種種事情,未來的種種事情,他都看見了,這都是關于他和她的。他很樂觀,因爲她給了他勇氣和確信。她已經完全信任他了,不僅信任他,而且堅決地對他表示不會使他失望。他跟她中間,事情進行得很順利。最初,每天在補習英文之後,閑談著彼此的情、志願和希望,漸漸地談到了彼此生活中的種種小事,終于各人把心剖給對方看,而且得到相互的了解了。兩人中間的關系更深了一層,于是深到了各人都感覺到不可分離的程度。又由與戀愛問題有關的閑話,而談到
友間的戀愛事情,談到梅和覺新的事,以至于談到自己的事情。他記得她怎樣紅著臉低著頭一只手翻弄書頁,裝著有意無意的樣子,對他說她如何需要他,將來不會離開他到別的地方去。她又說她的前途有許多障礙,她的
境是如何困難,她的地位是如何孤獨,她決定不顧一切地向著新的路走去,她如何需要一個像他這樣能夠了解她、安慰她、幫助她的人。他們兩個在心裏早已互相了解了,只差在口頭上說出來。機會既然來了,他便說出了許久就想說而未說的話,把自己表現得是怎樣的一個英雄。他甚至說爲了她的緣故他可以犧牲一切。接著她也說了一些話。兩個人的話都是說一句就可以被懂得十句的。他們對彼此都有了信賴,他們對于希望的實現也有了確信。這一次的談話好像是揭開了帷幕,于是重要的問題就解決了。事情就發生在今天。
未來生活的美麗的幻景也跟著出現了,自然是很誇張的。這個幻景迷了他的眼睛,使他忘記了一切可能的障礙。他站在堂屋門前的石階上,他又一次看到戲臺上的調情的人物(已經不是矮小的醜角和長身玉立的旦角了,卻換了一個畫眉傅粉的小生和一個小玲珑的花旦),看到那些依舊滿意地笑著的觀衆,聽見文德在戲臺上大聲念著:“陳大老爺賞張小桃二十元”,看見臺上的小旦含笑向臺下那個大胡子請一個安,他的臉上又一次浮現了輕蔑的微笑。他覺得他們對于他不再是可怕的障礙了。于是他又擡起眼光看遠
,看他理想中的生活,一直到有人在背後拍他的肩膀的時候。
這是一只很熟習的手,這只手把他帶回到現實生活裏面來。他回過頭去、正看見弟弟覺慧站在後面,望著他微笑。他便問一句:“你也跑出去了?”
“當然,家裏又熱又悶,鬧得太不像話。我不走才怪嘞!”覺慧得意地笑著說,“你一定有了好機會。”覺慧已經從哥哥的臉上看出一切了。
覺民微微紅了臉,點頭道:“我們的事情決定了。第一步是沒有問題,今天我們什麼話都明白地談過了。現在應該進行第二步。……”他的臉上又現出滿足的笑容。他那並不十分銳利的眼光從金絲眼鏡後面透露出來,在覺慧的臉上轉動。
覺慧的臉上掠過了一種異樣的微笑,這是妒忌的微笑,雖然極力忍住,但是終于露了出來,不過別人很難注意到。他起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也曾在暗中愛過琴,不管他從前怎樣對覺民說過他把她當作那樣地愛,不管他又曾經愛過另一個少女,而且這個少女又爲他犧牲了生命,不管他平日怎樣希望哥哥的戀愛事情進行得很順利,能夠使琴做他的嫂嫂,他一旦聽見他所愛過的人被另一個人占了去,他還是不能不妒忌。然而這也只是一瞬間的事。他的感情馬上就改變了。他暗暗地責備自己會有這樣的戀愛觀念,而且又慚愧自己對哥哥的事情竟然有這樣的心思。
“當心點,不要太樂觀了!……”這兩句話是覺慧起初說的,那時候他多少還受著妒忌心的支配,雖然事實上他的話也有一點道理。
“一切都不成問題,”正在興頭上的覺民聽見覺慧的話一點也不沮喪,他還說:“你平日很勇敢,怎麼現在就這樣過慮了?”
覺慧聽見覺民這樣老實地說話,知道哥哥並不曉得自己的另一種心思,便笑了笑,說:“你有理。我祝你成功。”他無意間把眼光掉向戲臺那面,臺上鑼鼓震得人耳聾,有幾個男人光著身子在那裏翻筋鬥,接著又有兩三個花臉在那裏打架,戲臺前坐著的祖父正側著頭含笑地跟旁邊一位灰白胡須的客人談話。覺慧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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