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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第35節

第2小節
巴金作品

  [續家第35節上一小節]“你鬧什麼?”一面舉起右手揮動一下,好像是叫他走開的樣子。

  覺慧把頭仰起,死命地看著祖父的瘦削的臉。祖父臉上那種茫然的樣子漸漸地消失了。嘴chun張開了,像要說話,但是並沒有說出什麼。他把頭側著去看覺民,嘴chun又動了一下。覺民叫了一聲:“爺爺!”他似乎沒有聽見。他又把眼睛埋下去看覺慧。他的嘴chun又動了,瘦臉上的筋肉弛緩地動著,他好像要做一個笑容。可是兩三滴眼淚開始落了下來。他伸手在覺慧的頭上摩了一下,他又把手拿開,然後低聲說:“你來了。他……他……他……”(覺慧拉著覺民的手接連說“他在這兒。”覺民也喚著:“爺爺。”)“你回來了。……馮家的qin事不提了。……你們要好好讀書。唉,”他吃力地歎了一口氣,又慢慢地說:“要……揚名顯qin啊。……我很累。……你們不要走。……我要走了。……”他愈說,聲音愈低,他的頭慢慢地垂下去,最後他完全閉了口。

  克明走過來喚了兩聲“爹”,老人並不答應。克明又去摩他的手,然後帶哭地吐了三個字:“手冷了。”于是衆人圍上前去,大聲叫著各樣的稱呼。呼喚聲漸漸地停止了。忽然所有的人不知由誰領頭,全跪下去,大聲哭起來。在短時間內大家除了痛哭外,不曾想到別的事情。

  死的消息比什麼都傳布得更快。不到幾分鍾,全公館都知道老太爺去世了。一部分的仆人忙著往qinchu報喪。很快地客人就來了。女客們還幫忙痛哭一場,有的還在哭聲中訴說自己的心事。

  工作開始了。男的,女的,都分配了工作。三四個女眷被派來守著屍首哭。死人已經被擡到卸下帳子的chuang上了。

  工作進行得很快。許多人同時忙著。堂屋裏的神主,供桌,其他的陳設以及壁上的畫屏等等都搬到後面被稱爲“後堂屋”的桂堂裏去了。不久棺材就擡了進來,這是幾年前就買好的,寄放在別chu。據說價錢並不貴:不過一千兩銀子。做“開路”法事的道士請來了。他查定了小殓的時辰。殓yi、殓具等等也都很快地預備好了。人們把老太爺的屍ti沐浴過了,穿上了殓yi,于是舉行小殓,使死者舒舒服服地躺在棺材裏,把他生前喜愛的東西都放到棺裏去,滿滿地裝了一棺材,不留一點兒空隙。

  小殓完畢,時候已近傍晚。人們又請了一大群和尚來“轉佛”。和尚共是一百零八個,每人捧了一支燃著的香,口裏念著佛號,不住地在堂屋和天井裏兜圈子,從這道門進堂屋,又從那道門走出去,走了階上又走階下。在和尚的後面跟著覺新和他的三個叔父。他們手裏也捧著香。覺新領頭走,因爲他現在是“承重孫”了。

  大殓的時候到了,就在第二天上午十點鍾。日期和時辰也是道士決定的。那時哀哭的聲音響成了一片,也有人真正在流眼淚。覺慧沒有參加,據說因爲他的生肖跟大殓的時辰有沖突。不能夠參加大殓的並不單是他一個人,另外還有幾個。覺慧知道這是道士的胡說,不過他也不反對,他想:“我已經跟爺爺訣別過了,用不著管你們這些鬼把戲。橫豎棺蓋一釘牢,什麼都完了。”

  總之老太爺死了。他的死給這個家帶來了大的變化。一切的事情都停頓了。堂屋成了靈堂,彩行的人來紮了素彩;大廳成了經堂。靈堂裏有女人哀哭;經堂裏有和尚念經。靈堂裏挂起了挽聯和祭幛;經堂裏挂起了佛像和十座閻羅殿的圖畫。鬼又一次在這個公館裏出現了。

  衆人都忙著死人的事情,或者更可以說忙著借死人來維持自己的面子,表現自己的闊綽。三天以後,“成服”——紛至的禮物,盛大的儀式,衆多的吊客。人們所要求的是這個,果然全實現了。只苦了靈帏裏的女眷:因爲客來得多,她們哭的次數也跟著加多了。這時候哭已經成了一種藝術,而且還有了應酬客人的功用。譬如她們正在說話或者正在吃東西,外面吹鼓手一旦吹打起來,她們馬上就得放聲大哭,自然哭得愈傷心愈好,不過事實上總是叫號的時候多,因爲沒有眼淚,她們只能夠叫號了。她們也曾鬧過笑話。譬如把唢呐的聲音聽錯了,把“送客”誤當作“客來”,哭了好久才知道冤枉哭了的;或者客已經進來了還不知道,靈帏裏寂然無聲,後來受了禮生的暗示才突然爆發出哭聲來的。

  至于做承重孫和孝子的那幾個人,雖然“報單”上說過“泣血稽颡”的話,但是他們整天躲在靈帏裏,既不需要哭,又不必出來答禮。吊客來的時候,他們伏在鋪了草薦的地上不動;吊客去了,他們可以睡下去或坐起來暢談各種事情。

  覺民兩弟兄在這一天的確比較苦些。在別的日子他們可以實行消極抵抗的辦法,就是說,完全不管。但是在“成服”的日子,他們卻不得不出來“維持場面”(這是他們自己的說法)。不用說他們自己並不願意,不過他們也不太重視這件事情。他們被安排在外面答禮,換句話說,就是陪著每一個客人磕幾個頭。每次當禮生唱到“孝子孝孫謝”時,他們已經磕了不少的頭。他們每次看見叔父們和哥哥覺新頭上戴著麻冠、腦後拖著長長的孝巾、穿著白布孝yi和寬大的麻背心、束著麻帶、穿著草鞋、拿著哭喪棒、低著頭慢慢地走路的神氣,總要暗暗地發笑。他們感到了看滑稽戲時的那種心情。

  覺民和覺慧就這樣地被關在家裏過了一個整天。第二天吃過早飯他們兩個人都跑出去了。覺慧先走,他自然是到閱報chu去工作,他一直到晚上才回家。那時覺民還不曾回來。

  大廳上很清靜,誦經的和尚早散去了。覺慧走進裏面,堂屋裏沒有一個人。靈前一對蠟燭上結了大燭花,燭油繼續流下來,堆滿了燭臺。香爐裏的香也已經燃完了。

  “怎麼今天就這樣淒涼?他們都跑到哪兒去了?”他這樣自語著,就走到供桌前拿起铗子把燭花挾去,又點燃了一炷香。

  “不行。單分田、分東西,不把古玩字畫拿出來分,這樣分家還是不徹底!”忽然從祖父的房裏送出來克定的聲音。

  “古玩字畫是爹平生最喜歡的東西,他費了很大的苦心才搜集起來,我們做兒子的不能隨便分散,”克明在房裏解釋道,他一面說話一面喘氣。

  “我並不希罕這些東西。不過現在不分,將來也會有人獨吞的,”克安生氣地大聲說。“凡是爹的東西,都應該拿出來大家平分!”

  “好!你們主張分,明天就分罷!憑良心說,我並沒有獨吞的心思,”克明說著,氣惱地咳了兩聲嗽。

  “三哥,你當然不會獨吞。你做律師有那麼多的收入,還希罕這一點小東西?”克定冷笑道。

  于是房裏起了一陣響動,接著是幾個女人說話的聲音。忽然門簾一動,克定從房裏走出來,嘴裏抱怨著:“什麼遺命,遺贈,都是假造的!這樣分法很不公平!”就往外面走了。

  覺新神氣沮喪地從房裏走出來。

  “你們就在分家了!這麼快!”覺慧譏笑地說。

  “我和ma不過做個傀儡罷了。我得了爺爺遺命所給的三千元西蜀商業公司的gu票,四爸他們還不大肯承認,”覺新痛苦地回答道。

  “姑ma呢?”覺民剛從外面走進來,聽見覺新的話,就接口問道。

  “姑ma只得了一點東西,還有五百塊錢的gu票,這還是列在‘遺贈’裏面的。陳姨太倒分得一所公館,是爺爺遺命給她的。你要曉得我們家裏就只有我們這一房跟姑ma的感情好,哪個肯替姑ma講話?”覺新感歎地說。

  “那麼你爲什麼不講話?”覺民責備道。

  “三爸來了,”覺慧忽然低聲cha嘴道。

  這時門簾又一動,克明帶著咳嗽聲從祖父的房裏慢慢地走了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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