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家第39節上一小節]點留戀嗎?”
覺慧還沒有答話,黃存仁就接口說:“這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東西?他到下面去,會找到更好的環境!”
“我幾個愛的人都在這兒。你們想我怎能沒有一點留戀?”覺慧用力說出了這樣的話。他指的是這兩個朋友,還有家裏的幾個人。
他們終于到了他的家。一聲“再見”就把他跟兩個朋友分開了。他走進公館裏,不先進自己的房間,卻一直往覺新的屋裏走。覺新和覺民在那裏談話。
“大哥,我明天早晨就要走了,”他遲疑了一下才說出這句話來。
“明天早晨?不是說過了中秋,大後天走嗎?”覺新的臉馬上變了。他推開椅子站起來。
覺民也吃驚地站了起來,望著覺慧的臉。
“船臨時改了期,這是黃存仁的戚包的船,所以由他決定。我也是今晚上才曉得的,”覺慧激動地說。
“想不到這樣快!”覺新一只手按著寫字臺,失望地自語道。“那麼,就只有這個晚上了。”
“大哥,”覺慧充滿感情地喚了一聲。覺新眼裏包了淚,掉過頭去看他。覺慧便說下去:“我本來想早點回家,我還可以跟你們在一起吃頓飯。然而他們一定要給我餞行,所以我到這時候才回來。……”他咽住了下面的話。
“我去告訴琴,她有話跟你說,明天恐怕來不及了,”覺民說著就拔步往外面走。
覺慧一把抓住他,一面說:“現在是什麼時候?你還要到她家裏去!你要去打門嗎?不要壞了我的事情。”
“那麼她就沒有機會跟你見面了,”覺民失望地說,“她會抱怨我的。她囑咐過我好幾次。”
“我們明天大清早就去看她,我想一定有時間,”覺慧看見覺民的懊惱的面容,便這樣安慰他道,其實他還不知道明天早晨究竟能不能去看琴。
“你的行李都收拾好了?”覺新關心地問道。
“都好了,都送去了。就只有三件:一個鋪蓋卷,一個網籃,一個小箱子。”
“你服帶夠沒有?要多帶一點,天氣漸漸地冷起來了,”覺新含著眼淚囑咐道。他的眼光又在覺慧的身上打量了一下。“夠了,我帶得多,你放心,”覺慧點著頭答道。
“你帶的路菜還太少。我房裏還有幾筒罐頭火,是別人送我的,我找出來給你帶去,”覺新說,他不等弟弟回答,就走進裏面房間,捧了四個罐頭出來。
“其實我已經用不著這許多了,在路上菜是不會少的,”覺慧看見覺新在替他包紮這四筒罐頭,感激地說。
“不要緊,多帶總不會有害,橫豎我自己又用不著,”覺新已經把罐頭包紮好了,便放在覺慧的面前。
“路費問題還是照上次商量的那樣辦吧,”覺新又對覺慧說,“我給你把錢分寄在重慶、漢口、上海的郵局,你自去取,我明天就去寄。我昨天交給你的錢還夠吧。不然我再給你一點。”
“夠了,我想已經很夠了。帶著那麼多銀元,路上很不方便。幸而最近這一路還太平,”覺慧答道。
“是的,幸而這一路還太平,”覺新機械地念道。
覺民也跟覺慧談了幾句話。
“三弟,你應該去睡了,明天你要起個絕早,又要接連坐幾天木船,你應該好好地休息,”覺新溫和地說。
覺慧含糊地答應一聲。
“以後就是你一個人了,寒暖飽饑都應該留心才是。你素來對這些事情不注意,可是在外面比不得在家裏,一有病痛,是沒有人照料的,”覺新又關切地囑咐道。
覺慧依舊含糊地答應一聲。
“你沿途要多寫信來,你的書等你到了上海我就給你寄去,”依舊是覺新的話。
覺慧唯唯地答應著。
“你在上海,要用錢你盡管放心用。不管你進什麼學堂,
我總負責接濟你經費。你放心,家裏有我在,不會對你怎樣,”覺新繼續說,眼淚流到臉頰上了。
覺慧還是含糊地應著,他極力壓住悲痛的感情。
“你倒好,你現在就要離苦海了,只是我們……”覺新說到這裏,再也說不下去,身子支持不住,便退了兩步坐倒在椅子上,右手蒙住了兩只眼睛。
“大哥,”覺慧悲聲喚道。覺新沒有答應。覺慧走到他的跟前,又喚了一聲。覺新取下手來,看了覺慧一眼,搖搖頭說:“我很好,沒有什麼,你去睡吧。”于是覺慧跟著覺民走了出來。
“我想去看看,”覺慧忽然說,他看見了周氏房裏的燈光。
“你去看做什麼?你要把你的事情告訴她嗎?”覺民驚訝地問道。
“不是這樣,”覺慧微笑地回答。“我想在臨走以前見她一面,也許這就是最後的一面了。”
“好,你去吧,”覺民低聲說。“但是你要當心,不要給她看出破綻才好。”覺民就往自己的房間走去,讓覺慧一個人走進繼母的房裏。
周氏坐在藤躺椅上跟淑華談閑話,看見覺慧進來,便笑著說:“你今天又沒有回家吃飯。”
覺慧帶笑地答應了一個“是”字,離開周氏遠遠地站著。“你一天老是在外面跑,究竟在做些什麼?你要當心身啊!”周氏溫和地說。
“我的身很好,在外面多跑跑也是好的,比坐在家裏受閑氣好多了,”覺慧笑著分辯道。
“你總愛強辯!”周氏帶笑地責備他。“怪不得今天你四爸、五爸又在說你的壞話。還有四嬸、五嬸、陳姨太她們都在隨聲附和。平心而論,你也太倔強了。你什麼人都不怕,連我也沒法管你。……奇怪,你同你大哥是一個母生的,你們兩個的
情卻完全兩樣。你們兩個都不像我
。你大哥太容易聽話了,你又太不聽話!我說你們兩個人都沒有辦法!”淑華在旁邊望著覺慧笑。
覺慧還想分辯幾句,但是話未出口,又被他咽下去了。他忽然覺得應該跟繼母說一兩句暗示告別的話,至少她將來可以知道他這時候的心情。他向著她走近一步。
周氏看見覺慧的舉動和他那種慾言又止的神情,便和藹地問道:“你有什麼事?是不是又來跟我商量到上海讀書的事情?”
這句話提醒了覺慧,他記起了覺民的警告。他覺得最好還是不要多說話,免得露出破綻。他勉強地露出了笑容,直截了當地答道:“沒有什麼事,我現在去睡了。”他把周氏的圓圓的臉看了兩眼,又轉眼去看了看淑華,然後轉身走了。他走出房門似乎聽見周氏對淑華說到他的情古怪的話。他痛苦地想著:“我們多半沒有再見的機會了!我走出去,就好像一只出籠的鳥,不會再飛回家來。”
他走出房來,信步進了堂屋,看見兩個紙紮的金童玉女冷清清地立在祖父的靈前。電燈光下,供桌上一對蠟燭結了黑黑的兩朵大燭花。白布的靈帷後面兩根矮板凳上放著祖父的漆得嶄新的棺材,假墳剛拆掉不久。從祖父的房裏送出來陳姨太和王氏的談話聲。王氏忽然哈哈地笑起來,仍然是她平日那種又假又空的笑聲。他掉頭把挂著白布門簾的祖父房門看了一眼,接著他的眼光落在祖父的靈位牌上面:“前清诰封通奉大夫顯考高公諱遁齋府君之靈位。”他皺起了眉頭。
“這又是奴隸在作怪,”他剛說了這一句,正要拿起铗子去挾燭花,聽見腳步聲,便回頭一看,蘇福走進來了。
“三少爺,等我來挾,”這個有幾根花白短須的仆人說。
“怎麼一個人也沒有?香也快燃完了,”覺慧說。
“上面沒有吩咐好,所以大家能夠躲懶就躲懶了,”蘇福抱歉地含笑答道。覺慧不再說什麼就走出了堂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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