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英的轎子先進了高公館。她第一個在大廳裏下轎,剛跨進拐門,就遇見覺英帶著四房的兩個兄弟覺群、覺世和一個淑芬迎面跑來。覺英看見
從外面進來,覺得奇怪,便站住驚訝地望著她,一面好奇地追問道:“
,你到哪兒去了來?”
淑英把眉頭微微一皺,臉一紅,含糊地說了一句:“我沒有到哪兒去。”
覺英不相信,疑惑地看了淑英一眼。淑英不再理他,舉步往裏面走去。外面大廳上幾乘轎子一齊停下來,琴和淑華、淑貞姊魚貫地進了拐門。
覺英看見她們便驚喜地問道:“琴,你們今天到哪兒去?”
琴還沒有答話,淑華搶著答道:“你管我們到哪兒去!”她很興奮,臉上帶著得意的笑容。她說了便跟著琴往裏面走,但是覺英三弟兄追了上去。
“三,你們到哪兒去了來?我也要去!”覺群、覺世兩人纏著淑華在盤問。
“我們又不是出去耍,有什麼去頭!”淑華厭煩地掙了他們的手。
“對,你們偷偷到外頭去耍,我要告你們。、三
、四
、還有琴——”覺英威脅地在旁邊說,他說到“琴”字忽然閉了嘴偷偷地把琴看一眼。他換了一句話:“琴
,姑
也來了。”
淑貞聽見覺英的話馬上變了臉,畏怯地偎著琴。淑華略略生了氣,但是仍然安靜地昂頭答道:“好,你去告去,我不怕!”覺群得意地擺著頭,大聲說:“你不怕,我就去告!”
“好,你去告!”覺英笑著鼓動覺群說。
“你不在書房讀書,我也要告你們!”淑華報複地說。
“三,你不要得意,我們放學了,”覺英笑答道。
“我不信!”淑華又說。
“你不信,你去問龍先生!”覺英故意激她。
“四弟!”淑英再也不能忍耐,便責備地喚了一聲,又用嫌厭的眼光看了覺英一眼。覺英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你說姑來了,在哪兒?”琴高興地問道。覺英正要答話,卻被一陣“唔唔”的聲音打岔了。這聲音是從覺新的房裏送出來的。
“你們聽,海兒又在扯風……”覺世的小面孔上忽然現出了嚴肅的表情,他低聲說。他只說了半句,以下的話就沒有說出來。
“怎麼海兒又發病了?”琴焦慮地自語道,她的臉上立刻起了一片愁雲。她看見淑英一個人先往過道那面走了,就同淑華、淑貞姊也轉進過道中去。
她們進了覺新的寢室,正遇著绮霞捧了剛剛揀回來的葯急急地走出來。屋子裏擠滿了人,都是熟習的面孔,但她們也沒有心腸去一一辨認。人們走進走出,有的在喚女傭或丫頭,有的在低聲歎氣。沒有人注意到她們。張氏剛要走出房去,遇著琴的焦慮的眼光,也不說話,只是憂郁地對著琴搖搖頭。她看見了淑英,也只是溫和地看了淑英一眼,就默默地走出去了。翠環跟在張氏後面,她看見淑英卻露出喜,欣慰地輕輕喚了一聲“二小
”。淑英點了點頭,低聲問:“醫生來過沒有?”
“羅敬亭和王雲伯都來看過了。說是不要緊,可是看起來很怕人,”翠環低聲答道。
琴走到前去。覺新紅著臉,滿頭都是汗珠,站在
前,時而望著躺在
上的海臣,時而掉頭茫然地看衆人。海臣的臉比前一天消瘦多了。這個孩子半昏迷地躺在那裏,眼睛露開一點縫,嘴也微微地張開。他不時發出“唔唔”的聲音,那時手和腳便跟著搐動一下。聲音一停止,這個孩子就像迷沈沈地睡去了一樣。他不認識人,也不再看人,連轉動眼珠的事也成爲不可能了。周氏坐在
沿上,俯下頭看海臣。琴的母
張太太坐在
前一把椅子上,臉上帶著嚴肅的表情望著海臣的黃瘦的病臉。何嫂跪在
前踏腳凳上,俯下頭低聲喚著:“孫少爺。”
“葯,怎麼還沒有把葯熬好?葯,快點!”覺新忽然掉頭往四面看,瘋狂似地叫起來,額上的汗珠直往下面滾。
“張嫂,你到廚房去催一聲,喊绮霞把葯馬上端來,”周氏溫和地吩咐張嫂道。張嫂答應一聲,急急地走出去了。張太太關心地注視著覺新的臉,勸了一句:“明軒,你也該寬寬心,不要著急。”
“姑,”覺新只說了兩個字,就不作聲了。
琴招呼了她的母,又同情地喚了一聲:“大表哥。”
覺新痛苦地看了琴一眼,不等琴說話,忽然絕望地攤開手對琴說:“姑,琴
,你們說我現在怎麼辦?”他的眼睛大大地睜開。
琴心裏也很難過,但是她只得裝出平靜的樣子安慰覺新道:“大表哥,你不要著急,我看吃一兩付葯就會好的。醫生怎樣說?”
“王雲伯說不要緊。羅敬亭卻說要吃了他這付葯才知分曉。我看是不大要緊的,”周氏嘴說。
“昨天下午已經好了。怎麼好好的今天又翻①了?”陳姨太和沈氏一起從外面進來,陳姨太聽見周氏的話便詫異地問道。
琴聞到陳姨太帶進來的那濃香,不覺皺了皺眉頭。張太太喚了琴過去,在她的耳邊囑咐了幾句話。淑華憎厭地看了陳姨太一眼。覺新卻毫不遲疑地答道:“昨天扯風,吃了保赤散,後來又吃了王雲伯的葯已經好了。不過膀子有點不方便。晚上我同何嫂好好地照料他睡了。今早晨起來還是好好的。下午睡醒午覺後他忽然發燒,隨後就抱著頭,哭喊‘痛啊!’‘痛啊!’喊個不祝我叫他不要哭,他很乖,聽我的話就不哭了。不過看他那種痛苦的樣子,可知他頭痛仍然沒有停止,後來過了一陣就成了這個樣子……”覺新說著淚珠一顆一顆地從眼角滾下來,他還要說下去,但是張嫂和绮霞一個提著葯罐一個捧了碗進來了。他便走到桌子前面看著張嫂把葯傾在碗裏,不轉睛地望著葯碗裏冒出的熱氣。海臣的叫聲暫時停止了。房裏只有陳姨太和沈氏在低聲談話。
“可以吃了罷?遞給我。”周氏忽然擡起頭望著覺新輕輕地說。
覺新遲疑一下,後來才答道:“還有點燙,不過也吃得了。”
他伸手去拿葯碗。
“讓我來端,”何嫂連忙站起來低聲說。她上前一步,把葯碗從覺新的手裏接過來,依舊回到前,跪在踏腳凳上。何嫂端著碗。周氏拿起碗裏那把小銀匙。何嫂用另一只手輕輕地搬開海臣的小嘴。周氏先把葯汁嘗了嘗,覺得不燙了,才細小銀匙慢慢地送進海臣的口裏。
覺新差不多屏住呼吸地注視這個動作。每一小匙的葯汁就像進了他自己的胃裏似的。他比誰都激動。汗珠仍舊布滿在他的額上。海臣安靜地吞了半碗葯。覺新也就略微放了心。
後來葯汁只是在海臣的喉管裏響著,他似乎不能再吞下去了。
“也好,夠了。”周氏便停止喂葯,把銀匙仍舊放在碗裏,用手帕給海臣揩了嘴。何嫂又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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